「怎麼又在照鏡子了?趙子昀,你滿臉痘痘還有勇氣對鏡子看那麼久,我真佩服你。」一道嘲弄的女聲從她身後傳來,很快的,鏡子裡出現第二抹身影。
這位女士叫林綺雯,是她的同事,坐在她鄰桌,交情不怎樣--事實上,趙子昀懷疑這具身體十年來恐怕沒有與任何一名女性交好過,更別說交到朋友了。「朋友」這樣美好的名詞,不存在於之前十年的生活字典裡。一個自恃不凡、自認美麗、沒有什麼本事卻總是一臉高高在上的人,怎麼可能會交到朋友?
林綺雯等了好一會,發現身邊那個呆呆看著鏡子的女人竟然沒有立即回敬一堆尖酸刻薄的話,好稀奇地停下洗手的動作,從鏡子裡看著那個女人。哼笑:
「喂!我說,你不會真的把臉上那幾顆痘痘、幾粒黑斑當成絕症看待了吧?之前你已經為了這些痘痘請了三天病假了,不會是還想繼續小題大作下去吧?」
「這……這些痘痘,沒有什麼。」發出的第一道聲音有些遲緩沙啞,像是久未開機的電腦第一次啟動,總是有些危顫顫的不穩定;但,當聲音開始發出之後,接下來也就順利了。趙子昀發現就算她有將近十年沒有親自說過話,再一次開口,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
「沒什麼你還看那麼久?你待在這兒老半天,都快站成一尊雕像了。還是說你純粹只是想待在洗手間偷懶?不會吧?今天可是總經理會來公司視察的日子,這樣難得的機會,你不去公司門口守株待兔,待在這兒幹嘛?反正再怎麼瞪著鏡子,你那滿臉的痘子也不會消失不見。」
「我一會……就回位子上。」
「那當然。再不回去,要是錯過了總經理大駕,多虧啊!那可是個大金龜呢,你怎麼可能放過?」冷哼完,卻仍然只得到安靜的回應。見趙子昀火力全無,且一臉憔悴無神的樣子,林綺雯覺得無趣,也就懶得說什麼了。洗完手,抽了一張紙巾將手擦乾淨,就離開化妝間了。
見她離開,趙子昀鬆了口氣。此刻實在沒有力氣去應付任何事,她回魂至今也不過兩個小時,一切都還恍惚無措中,此刻只想一個人待著,讓昏亂一片的大腦可以好好休息或好好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但她確確實實是回來了。
清晨七點的鬧鐘準時將她鬧醒,在睜開眼那一刻,她便「回來」了。
而所謂的回來,也不是一下子整個人清醒過來,比較像是在夢遊似的,整個人機械而慣性動作著,完全不必經由大腦思考,就做著每天都在做的事--將身上的被子踢開,瞇著眼晃進浴室刷牙洗臉,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從冰箱裡拿出兩片土司,也懶得烘烤,隨意塗點花生醬,嚼蠟般咀嚼吞嚥下去,早餐就這樣解決了。
然後再去刷牙漱口後,坐回梳妝台前,接著就是花上一個小時打理自己的妝容……這時她發現自己不是很想將那一堆瓶瓶罐罐往臉上抹,縱使她非常知道該怎麼使用它們。然後,大腦與慣性發生了爭戰,最後她的意志力險勝,於是頂著一張素顏,任由糟糕的皮膚狀況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
梳頭,更衣,拿手提包,出門,搭捷運去上班……
隨著這些慣性動作一一做下來,她的靈魂終於慢慢在這具身體裡清醒,取得了控制權;然後,此刻,站在公司的化妝間裡,瞪著鏡子裡的自己,知道自己--回來了。
「我,回來了。」她很輕很輕地說道。
雙手緩緩朝鏡子裡的自己伸過去,手掌平貼。鏡面冰涼的觸感讓她覺得安心,覺得真實。
她的靈魂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但無處不在的排斥感與疼痛感卻清楚地告訴她:縱使這是她的身體,但曾經離開了十年再回來,自是不會一直維持著原樣讓她隨時可以契合;更別說,這具身體還被人竊據佔有過,被別人融合過,並且,沒有被善待。
雖然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但她知道一切都糟透了。
「再糟也沒關係,我回來了。我會好的。」她的聲音很小,還有些不穩抖顫,明顯中氣不足,身體還總在發疼。但這是她的身體,她會把它調理好。
雖然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並且,讓它再也不能被奪去。
***
她的靈魂當然沒有這十年的記憶,可這具身體有。
所以她在隨著這具身體的慣性做著日常的工作時,也漸漸得回一些記憶。那些記憶並不連貫,都是片片段段的;但對於此刻腦袋還不能好好思考的趙子昀來說,已算是夠了。至少,用來應付公司同事,算是夠了。
拜趙子昀人緣不好所賜,她無需苦惱該怎麼去應付這些對她而言很陌生的同事,因為有她在的地方,都會出現一小片小真空,她們都離她遠遠的。就連她的鄰桌林綺雯,也將辦公椅給滑到走道另一邊,跟那群女同事八卦去了。因為此刻辦公室的老大上樓開會去了,山中無老虎,猴子們當然利用這難得的寶貴時間,一邊工作,一邊聊天,話題幾乎都繞在那個每個月來一次的帥哥總經理身上。相較之下,獨自坐在角落辦公的趙子昀就顯得很形單影隻,看起來淒慘落魄得緊。
這是同性相斥!這是女人都在排擠孤立比她們長得美麗的女人!
身體裡驀然浮現這種驕傲又自得的情緒是怎麼一回事?隨著三條黑線在腦門上無聲滑落,趙子昀突然有一種拿額頭去叩桌面,好讓自己醒一醒的衝動。之前竊佔她身體的那個女人,到底是有多滿意她的長相啊?或者說,如果她這樣的長相,就是那個人認定的美麗,那麼,趙子昀很難想像那個人本身到底長得有多抱歉,才能對這樣一張臉自得成這樣。
就在她低頭默默地敲打鍵盤,完全不理會整個辦公室過於歡快的聊天聲音時,這時,一抹不懷好意的聲音遠遠傳過來--
「喂,趙子昀,今年聖誕節的化妝舞會,我看你就不要參加最佳舞伴的抽獎了吧,畢竟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不是?如果還跑來跟我們這些單身女郎搶跟總經理跳舞的機會,就太過分了,你說對吧?」
什麼化妝舞會?
趙子昀腦中頓了兩秒,這身體的記憶才浮現出來。原來今年的聖誕節正好是公司成立二十週年慶,所以除了白天的運動會之外,還在晚上包了一間大飯店開化妝舞會;而這個舞會還有一些熱鬧的活動,其中最受年輕女性矚目的,就是「總經理舞伴」的抽獎活動。全公司的未婚女性都可以參加抽獎,有幸被抽中的,就能在那一晚跟總經理一同開舞,並且獲贈總經理親自準備的一份小禮物。這個消息昨天才傳出來,便在「日昇集團」大大小小十來個公司裡造成轟動,每個未婚女性都熱烈討論著,並且磨刀霍霍,發誓要不擇一切手段取得那個名額。
就在她發鈍的腦袋還沒想好應該怎麼回答時,又有另一道聲音傳來:
「哎啊,趙子昀才不會帶她未婚夫來呢!上星期她一聽說她未婚夫又失業了之後,就一直說要解除婚約,我可聽到了!」
「什麼?這也太現實了吧?不是交往了十年,怎麼一聽到人家失業就想把人踢走啦?話說,那可是個大帥哥呢,她真捨得踢掉?」
「再帥的男人,賺不到錢也沒用。咱們趙大美人日子過得精細,只是長得帥,可供不起呢。」話完,還將目光掃向趙子昀掛在椅背上的那只名牌包。這個牌子,連個名片夾都是二萬元起跳,更別說這麼大一隻肩背包了,沒個十萬是買不來的。以一個月薪不過三萬元的上班族來說,十萬元的包包實在是過度奢侈了。
名牌對女人當然有致命的吸引力,但人總要量力而為,明明就家境平常,薪水普通,買個萬把塊的三流小名牌並沒有什麼,但非要買一流名牌、還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就太超過了。在她們看來,趙子昀可不是那種會乖乖縮衣節食,用自己的錢去買名牌的人,反而更像是跟家長討要或向未婚夫索討來的。那麼,她過得這樣高調又奢侈,當然會讓人覺得看不過眼,總要出言刺她一刺。
幾個說風涼話的女人都是辦公室裡性格剽悍不怕跟人吵鬧的,平常最是看不慣趙子昀的為人作風,一有機會就開口譏諷;在趙子昀印象裡,她跟那些女人發生過無數次口角,有勝有敗;比較慘的是,別人不管品行如何,總有幾個志同道合,混在一堆的;而她卻是連個狗腿子應聲蟲小跟班都沒有,可見她這三年在公司真是白混了。
勉強從那些人的譏諷裡去想起自己之前的一些行事作風,趙子昀實在感到好無力,無力到連生氣都沒辦法;所以她不生氣,她的身體正忙著應付各種排斥感與疼痛。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心力去在意其它,只能任由那些女人在遠處大聲地對她嘲弄。而面對那幾個女人的咄咄逼人,她只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