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麻煩了,四叔。我已經在縣裡的青年旅館訂了房,行李也都放那邊了。我今天只是先過來拜訪一下,改天再找琳子聊天。還有,我要去墓地看一下我爸。」趙子昀微笑地將一盒水果禮盒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後指著手上抱著的鮮花以及香燭等物道:「四叔您忙,我先去拜我爸爸,回來再跟您請教有關撿骨的事。」
「等等,我陪你去。你一個女孩兒家,不要一個人去墓地。」趙四叔連忙將手上的活計都交給一邊的徒弟;才脫下身上那件金燦燦的道袍,另外一名小徒弟便趕忙上來恭敬接過。
「四叔,您還有信眾在等,不用跟我去的。現在天色還早,大白天的,我一個人去公墓沒關係的,而且公墓就在旁邊而已啊……」
「哎,沒事。他們只是來喝茶聊天打屁的,不用管他們。」朝那五六個坐在騎樓下喝茶看羅盤算明牌的老傢伙擺了擺手,就堅持跟著趙子昀一同走了。
正如趙子昀所言,從趙四叔的家走出去左手邊不到三百公尺的地方,就是他們家鄉的公墓。
趙家的祖厝當然不在這兒,這塊鄰近公墓的地,原本只是趙家以前用來堆肥的地方。後來這塊地在分家時分給了趙四叔,正好符合他的職業需要,也不用擔心陰煞衝撞什麼的。他拿這塊地建了幢三層樓的透天歷,一樓用來開神壇,成為一處家庭式宮廟,平常的業務就是給人起乩問卜收驚祈福,口碑還不錯,收入頗為穩定,用來養活一家大小沒問題。
一般像趙四叔這種開家庭宮廟的,能在不私設賭場、不做六合彩組頭的情況下維持正場皝B而沒倒閉,不得不說,趙四叔確實是有點真本事的。至於有多少本事,卻很少人能說出個實例來印證。因為趙四叔是個很厚道的人,並不愛吹噓自己,從不把他做過的法事拿出來當做閒嗑牙的談資。
一般會來求助宮廟開壇作法的,當然是家裡發生了不好的事。為客戶守好個人隱私,是基本的職業道德,趙四叔是從來不說的。當然,那些家裡有邪祟作怪的人更不會出來嚷嚷了,頂多私底下跟近親好友說兩句。就以這樣口耳相傳的方式,讓趙四叔的宮廟生意維持得很不錯。
前往公墓的路很短,並沒能讓他們叔侄倆說上什麼話,就互相問候了下近年來過得怎麼樣,沒講幾句就走到了趙子昀父親的墳墓前。
趙子昀一看到墓碑上父親的相片,眼眶立即泛紅,咬著唇,忍著不要哭出來,忍得身體拚命顫抖著,也不哭。
將鮮花與供品擺好,燃上三炷清香,閉上眼,想跟父親訴苦撒嬌些什麼,滿肚子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只能死死抓著手中的香,猛吸鼻子,整管喉嚨像塞滿了乾澀的棉花,噎得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趙四叔靜立在一旁看著侄女那張忍著哭的臉,打量著她的氣色,發現她的樣子實在不太好,整個人太過暗淡了,精氣神都虛弱得緊,不知道這些年她遭遇到了什麼事,才讓她變成這樣?
見趙子昀終於將手上的香插到香爐裡,又拜了拜,完成了祭儀之後,趙四叔才道:
「子昀,四叔知道你從小就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事……可你爸跟我托夢是千真萬確的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都得為他辦到,希望你不要介意。」
趙子昀連忙道:
「四叔,請您不要這麼說。您說的,我都信。需要我做什麼,我都配合。」
「其實……你爸請我幫他撿骨,還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希望我一定要做到的,是幫你開壇作法。」四叔說到最後,非常小心翼翼。
「啊?開壇作法?」趙子昀訝異道。
「可能你覺得這是迷信,但就當是為了安你爸的心吧!你爸難得托夢給我,一定是覺得你過得不好,希望透過法事為你消災解厄。你可以不信,但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幫你開個壇,就當是給你爸盡孝了。」
他這個侄女,是趙家整個家族裡書讀得最好的,從小到大都考第一名。正因為她太優秀,跟鄉下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她爸爸擔心鄉下師資不好耽誤了她,所以早早就把她送到台北去讀國中。後來她很爭氣地考上了全台最知名的私立高中,那間高中以超高昇學率聞名,聽說每年至少有六成以上的學生考上公立大學……正因她書讀得好,是高級知識分子,才會對鄉下這種神壇乩童之類的事情充滿牴觸,覺得愚昧落後迷信。
這女孩本來就跟鄉下這些親戚接觸不多,她父親過世之後,回來得更少;後來上大學之後,就乾脆連清明節都不回來掃墓祭祖了。四叔就算再怎麼不多想,也會覺得趙子昀不想跟鄉下這些成日與神明交流的人往來,覺得他們這些人更像是不務正業的神棍騙子吧?
「我爸為什麼會覺得需要四叔您為我開壇作法呢?我身上有什麼不對嗎?」趙子昀並不抗拒四叔所提的事。畢竟她自己有過那十年的離奇經歷,如今再來說不信天地間有肉眼看不到、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存在,就太自欺欺人了。
只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已經過世的父親,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要求。已經往生的人,還管得了人世間的事嗎?竟還能與陽間交通?不管怎麼想,都太不可思議了。
趙四叔又看了看趙子昀的氣色,最後搖搖頭道:
「我本事不夠,如果沒有開壇請神明上身的話,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麼不妥當。可你爸既然認為你需要,那麼你身上一定是出了問題了,不會有錯的。」
「我爸,他……」趙子昀印象中,父親就是個很純粹的小承包商,高工畢業之後就領著一票工人四處幫人蓋房子,安分而腳踏實地的工作;後來做出口碑,開始承包建料工程,很是賺了些錢,是趙家唯一沒去跟人跳八家將、混陣頭的人。她以為,爸爸也跟以前的她一樣,幾乎是無神論者;但似乎四叔對父親的理解與她並不相同?
「子昀,你爸是趙家的長房嫡支,是趙家最正統的繼承人。你四叔我也就是個不入流的神棍,這輩子就這樣了。要是你爸當年願意走這一行,肯定會有了不起的成就。」
「啊?」趙子昀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別不信。你爸他是天生開了天眼的,看得見鬼神,看得到每個人身上的氣運吉凶。這種天分,他硬生生地浪費掉了,卻支持我走這一途,並且幫我說服了你堂叔公,讓我可以主持一間宮廟。」
「您說……我爸有天眼?」
「可不是嗎。我想知道些什麼,還得開壇作法呢,而你爸只要印堂的天眼一開,就什麼都知道了。」
「既然我爸能看到吉凶,為什麼他會那麼早就罹癌過世?為什麼我媽會難產而亡?他為什麼沒有辦法讓這些事不要發生?!」趙子昀突然激動質問道。
「我們是人,不是神。」趙四叔淡聲道。「有神通,不代表就比別人更了不起。該有的生老病死,只要是人,就逃不過。」
「四叔,我不明白!我不服氣!我覺得沒道理!」趙子昀哽聲恨道。
趙四叔輕歎道:
「很多事,我也不明白,所以我沒有辦法告訴你答案。但我知道,你爸爸為你操碎了心,為了你做了很多事。」說到這裡,趙四叔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眼光下移,在她兩隻手腕上尋找著什麼,未果,於是問道:
「你爸給你的那只紫色的鐲子呢?怎麼不戴在手上?」
「紫色鐲子?」趙子昀一怔,然後喃喃道:「對啊,紫玉鐲呢?我應該有只玉鐲的。」
那玉鐲是父親過世前親手戴到她手腕上的,不斷地叮囑要她絕對不要離身,要一輩子戴在身上;為怕她不經心,甚至要她發誓,所以她一直都戴著,從來沒有拿下來過。
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子昀,你那只鐲子呢?」趙四叔見趙子昀恍神的樣子,不由得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趙子昀一時沒有辦法理會四叔的問話,她全力運轉腦子,瘋狂的在身體裡搜索這十年來與那只鐲子有關的任何記憶。
鐲子呢?哪兒去了?怎麼會離開她的手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四叔見趙子昀回答不出來,臉色還特別難看,哪裡還端得住沉穩淡然的模樣,急得跳腳,驚道:
「你不會是弄丟了吧?那鐲子可不只是我們趙家的傳家之寶,更是你的護身符!我不知道你爸爸在鐲子上做了什麼,但你爸跟我說過,那鐲子叫『定魂鐲』,你只要戴著,就能保你一生邪祟不侵。」
定魂鐲?!
當趙子昀聽到紫玉鐲的正確名稱時,腦子裡也終於搜尋到了那只鐲子的下落……它在沈維埕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