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看就愣住。「姑娘,你落什麼淚?」
她回神,抹去眼淚,很不好意思地迴避大伙的眼神。她隱約感到二樓又有道視線望來,她也沒理,只道:
「先生,每每我聽人說到這段,總是會落淚。這段子跟我家裡人口耳相傳的相仿,但我總覺得不是如此。在第四次,天德帝就知道徐皇后是真的去了吧?他陰邪入身,只怕是憂心照顧徐皇后所致,棺木不見,說不得是先生隱去陵寢,他騙群臣徐皇后將自九泉時來,是因大魏有後位不得斷的祖訓,他在杜絕冊立后妃的可能性啊。雖說依他年紀,已是老年之身,但歷年帝王六,七十歲再納年輕后妃的也不少,我瞧,他只是想一生一世不負徐皇后這妻子罷了。三年後新皇上位,沒多久天德帝也去了,他走前笑道:此去心喜,再見故人,從此共葬,一生足矣。這話,正暗示徐皇后先入陵寢的計劃正是他一手為之,陵寢之內的徐皇后正等著他,我是這麼想著。」就是委屈了這個天德帝。每次一想到徐皇后去後的那幾年,天德帝還要故作她隨時會回來的歡喜樣,她心頭就是痛酸不已,忍不住抹抹又滑落的眼淚。
「呃……這個……小姑娘真是……很有情懷啊……」真是可愛的小女人啊!哄哄她也好,中年人便道:「也許你說得對,大魏自開國以來,大魏後代子孫裡就只有天德帝遵從祖訓,讓大魏恢復雙王制,當時維持平衡的四國,竟在天德帝在位時期,讓南臨,北瑭大失國土,這其間徐皇后功不可沒,天德帝自然極為看重她。徐皇后去後,那些群臣盼能再迎一後,以為就可跟徐皇后在位一般,大魏雙王,盛世不絕,卻不各,即使再來一後,也不能做得如徐皇后一般強。」他夠討好了吧。
她點頭,滿意了。「先生說得甚是真實。」
忽然間,二樓有男聲傳來。他道:
「九重宮門之變,兄弟殘殺,天德帝能記取教訓,他之後連著三代都不曾再發生相似的事情,這也算是他英明啊。」
她往上看,那道視線的主人還是背著她。她笑道:「正是。若然我活在幾百年前,定要跟他說一聲:陛下好英明。免去許多無辜的人為皇位之爭而陪葬。」
那二樓的年輕男子笑著說:
「說起九重宮門之變,就不得不提及徐皇后身邊的點將烏桐生,他一生未受大魏官職,出乎意料活得比徐皇后還長久,是以有人傳道徐皇后只有西玄人的壽命,正是老天送她的最後一道順遂之禮,讓她早一步走,不用面對失去天德帝之痛。自第四次徐皇后去時,烏桐生沒離去,就繼續留在京師裡,等到天德帝歸天的那一夜,他就此消失。要依姑娘的說法,我瞧,他是配合天德帝作戰,裝作徐皇后遲早會歸來,以成全天德帝的心願。」
她眼兒發亮,頗具好感地看著這男子的背影。
這年輕男子又道:
「烏桐生消失之後,曾傳出他定居在西玄與大魏交界的模糊地帶烏盧山上,因他一世未婚,所以身邊幾個孩兒都是收養來的。天德帝走前曾下旨,將來烏桐生去哪兒,皆不得攔阻,天德帝后的子孫感念他為徐皇后的付出,下旨烏盧山屬烏家之地,任何官員經烏盧山皆不得驚擾烏家人,甚至他們身著西玄服或大魏服都不得插手,久而久之,烏家自成一方之主,不受大魏所管。」
那中年說書人見眾人的吸引力皆被二樓那青年勾去,尤其那蒙面姑娘兩眼發光直看著那青年背影,他心裡不悅,啐道:
「烏桐生一世不婚,未免古怪些。據傳他相貌俊雅,身形高大,在西玄之中是一等一的人才,就連大魏也少有男子可以相比。他一生為徐皇后未婚,這其中莫不是對徐皇后有什麼齷齪心思吧?」
她聞言大怒,拍桌而起。
二樓的年輕男子又笑道:
「先生說錯了。烏桐生不是為徐皇后未婚,他是為自己不婚,一個人遭逢大難,求助無門,人在絕望之中心思本有偏頗,他是名門之後,其性定是高傲。劫難中只有這麼一個徐達伸出援手,他感激她,一心為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去信任其他人,去愛任何人,只怕在他眼裡,除去徐達外,世上任何人都會背棄他,既然如此,依他高傲的個性,他既不會去愛人,自然也不會為子嗣而婚照。可惜,他一手建立的烏家,就這麼被一個不肖子弟毀了。」
中年男子眼角一顫,訝道:「公子何意?」
有客人忍不住插嘴:
「難道先生沒有聽說,近日大魏京師出現一名採花賊麼?這名採花賊身著西玄服,自稱是烏盧山的人,擅下藥,專針對美麗少女下手,日前居然大膽到官員的府裡鬧事國。聽說朝廷有官員打算進言剿盡烏盧山這些卑鄙無恥的山民呢。」
又有人要這中年人說野史故事,這中年人應了聲,嘴裡說著歷代有趣的野史,目光卻落在拎著包袱走出酒樓的蒙面姑娘。
就算不見其面,只見一雙美目,身形就覺她生得必極美,尤其她穿著輕薄大魏絹絲衣,實在是……他憶起那細緻肌膚裡的手臂,吞了吞口水。明明一白遮三丑,但她那膚色實在好看至極。
他下意識地往二樓一瞄,不知何時,先前說話的那位公子已經離座,移到窗邊……該不是也在看那姑娘的背影吧?
門輕輕地被打開,迅速地被合上了。
他立時張眼,手指已停在袖袋裡的匕首。
房裡烏漆抹黑地,有人來到床,幔,低聲道:
「你莫怕,我不是採花賊,我要掀幔子了,別叫。」語畢,掀了床幔,說道:「醒了嗎?」
「……嗯。」他低聲應著。
來人是個女子,聲音分明是——
她笑:「姐姐莫慌,床上借我一用。你進去點。」她見床上的人不動,使了點巧勁,輕輕將床上人推到床的內側,隨即上床拉過被子蓋過。「別緊張,這間房本來是我訂下的,哪知你這千金大小姐偏要重金訂下這房,害得店家非退我銀子不可。你跟我搶這房做什麼?我走出酒樓時發現有人灑了少量的粉在我袖上,弄得我渾身帶香,這粉,在烏盧山是哄小孩睡覺的,竟灑在我身上,我左思右想,原來京師的採花賊用的藥物就是這個,你們大魏人真是,連點迷藥也抗不住嗎?」
「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從不用迷藥,自然抗不住。」他答。
她臆了一聲,住床的內側看去。「是你?」
他笑:「是我。姑娘還是快起,以免壞你名節吧。」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這名節我不放在眼裡。公子為何要重金下訂這房?」
「因為這裡是你訂下的房。」他注意到她果然不驚不懼,照樣大方地躺在被裡。
她尋思片刻,訝了聲,身子轉向他那頭。「你察覺採花賊盯上我,便代我住在這間房?」
黑暗裡她看不清楚,但也能感覺他正在微笑。
「公子下午提及烏桐生之事,我對你就已經十分具有好感了,現在我發現我對你的好感如麗河那般綿綿不絕呢。」她笑咪咪地。麗河在天德帝歸天後,忽然又有了洶湧的河水。人人都說,當年麗河乾涸,全是為讓天德帝帶著徐皇后逃回大魏,聽起來很像是神話,但,她很喜歡這個神話。
他笑:「自我見姑娘以來,除為天德帝落淚外,你似乎笑口常開啊。」
「是是,我家人說我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兩世的歡喜。」
「兩世的歡喜?」
「嗯,大魏沒這說法麼?聽說上輩子若是歡歡喜喜地過完,下輩子定是笑口常開之人。我家裡人都說我上輩子走了狗屎運,前世心愛之人定待我極好,這一世我才生得這麼好。」
他失笑,只覺得這姑娘由裡到外都非常直率,沒有什麼心眼或陰暗的情緒。
她又歎道:
「公子今日為烏桐生說話,我真感到高興。他是我的祖先,雖然只是名義上,毫無血脈可言,但,我對他也極具好感。如果不是他,徐皇后斷然不會活到西玄人的年命,自然也輪不到天德帝愛徐皇后一世……公子,我說愛這個字,不打緊吧?」
「自然不打緊。」他笑。
「你們大魏人,聽說大部分都已經不談愛了吧?」
「唔……」
「不談才好。每每我一想到天德帝為了掩飾徐皇后去了,還得強顏歡笑,我心裡便想,何苦呢?我要是徐皇后,只盼他的餘生活得好好,就算再立後再立妃都行。公子,你若是天德帝,也會哪他那般作法麼?」
他聞言,沉吟一陣,溫聲道:
「天德帝一世只有一個皇后……我若只有一個女人,肯與她朝夕相處數十年,不曾有過其他女人,我想已非祖訓所致,該會如同他那般……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