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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頁     於晴

  天子之痛,何以不能分於子民?

  他要殺誰要剮誰,誰能說話?

  他心裡陡然生出此念,黑眸落在桌上攤開的十多張美人肖像。他面上清清冷冷,唇線卻彎了彎。每張美人肖像背後代表的是家世、前程勢力,以及貪慾……

  指腹輕輕跳落在每張圖上,嫣然女子,若月下天仙,身段無骨,我見猶憐,要先拿誰開刀才好?

  「陛下?」清亮的聲音在門外輕喚著。錢臨秀這幾日夜裡沒出宮,都在值日房委屈睡著,小公公奔去找他,他可隨時趕來。

  「……沒事。」李容治下意識看向門,忽地瞥見另一頭的長榻。他想起,她的寢宮裡有著一樣的擺設,在窗前有著相仿的長榻。

  每年元旦到十五間,宮裡慶典不斷,他與她雖可天天相見,四周卻永遠都是朝臣,沒有例外。

  他自身是無所謂,但心裡深處總是明白她並非徹底地心甘情願坐上鳳椅,她背後生了翅膀,好不容易誘她落地,豈能讓她再展翅?於是,元旦日那天,他將入睡的時間延後半個時辰。

  那半個時辰裡,只有他與她,沒有第三人,她要怎麼做都隨著她。

  他在這頭被束縛的小老鷹前放了一碗沒有味道的肉,她卻吃得甚為心滿意足。至今,他仍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四年元旦夜裡的那半個時辰,她不索求更多,而是就在榻上抱膝坐著,笑著一直看著他。

  不管這半個時辰他看摺子也好,也或者他隨意看本書,每當他不經意抬頭看向她時,她那較之十九歲時更嬌艷的臉蛋都靠在膝頭上,美目片刻不離他。

  片刻不離他。

  每每確認後,他含笑繼續看著書,心裡越發快活起來。

  今年年初那半個時辰,他笑著主動枕在她的大腿上,承受著她的注視,愉悅且心境平和地熟睡過去。那時他心裡想著,上天仁德,終究待他不薄;上天仁德,讓西玄不識徐達之才,他這才有了機會得到她。

  黑眸落在空蕩蕩的長榻上,良久。

  「臨秀,準備筆硯。」

  門外的臨秀立即送進筆硯。他一進來就見翻倒的屏風,桌上美人肖像圖上最有指尖使力的刮痕,他心一跳,見到其中一個折了角,那幅美人圖是其中之最,她的父親也是第一個上奏要陛下延續千秋萬世之基業,皇后已死,固然傷痛,但也得顧及大魏百姓……頭頭是道也就罷,千不該萬不該,將自己女兒呈了上來;更千不該萬不該在前兩年朝政上成了陛下的眼中釘。

  他是陛下身邊的人,怎會不知陛下不動聲色地拔除眼中釘的狠勁呢?如今他百般慶幸自己的父親在看見徐達拿起金刀後,當機立斷地讓大姊許了他人。

  「那天,我親眼看見陛下接了遺詔卻無喜意,反而一直眼尋著地上屍首,直到金刀皇后自血地爬起,他才鬆了口氣幾乎站不住。罷了,陛下心在金刀皇后,你大姊萬不可攪入後宮,否則將來錢家遲早會出事。」當年,他老爹語重心長。

  「研墨吧。」李容治道。

  「是。」臨秀將美人肖像移走,取過新紙,細心磨墨著。他覷著陛下,陛下眼眉清明,不似有大怒過的跡象,但面色確實是蒼白了些。

  李容治看向他,淡笑:「怎?」

  「臣在想……是不是要扶起屏風來?」

  李容治聞言一怔,回頭看著倒地的屏風。看到臨秀都覺得他又神遊它處了,才聽見李容治溫聲笑道:

  「扶起扶起,這是皇后四年來為朕著想的證據,怎能破壞?」語氣帶著無限眷戀,但在下一刻他卻道:「天亮後,教人抬去皇后寢宮,過幾天等我提了再抬回來。」

  臨秀應聲稱是。陛下這幾日是不願見諫言,想必心裡有了計較,他扶起屏風後,走回桌前時才要再磨,瞄一眼陛下筆下人物,一怔,再也不敢說話。

  「像麼?」李容治頭也不抬。

  「像……像極……但……好像年紀大了點……」

  李容治微微笑著:「女人家的年齡總是不好抓,今年她二十五,我瞧她跟十九時沒什麼兩樣,就是成熟些跟越發地令人心愛了,方纔我老想,她要三十了,可比現在再成熟些。」

  「……是理應如此。」

  「她若到三十,早是小皇子的娘了。這幾年,她忙著與我治國,哪來空閒生子,這六年限實在過短了些。」

  「……是。」

  「對了,你大姊過得可好?」

  臨秀心頭遽跳,一時竟琢磨不定陛下的心思。他小心翼翼答著:

  「孩子都三歲了,過得還算可以。」眼下的陛下,他真的無法猜測,真怕陛下見不得有人過得好,就……就……

  李容治沉思一會兒,笑:「你父親功在社稷,錢大小姐出嫁時,皇后曾親自去恭賀,她生孩子時,皇后可去看過?」

  「看了。皇后陛下說,孩子生得真好。」

  李容治聞言,點頭,柔聲道:「咱們若有孩子,在她眼裡定也是最好的。不知當日她見錢小姐的孩子,是否心裡有遺憾?」

  臨秀臉色發白,伏跪在地。「陛下,皇后陛下在臨秀甥兒滿月時也曾親自過府,她對姊夫、姊姊說:孩子自有福氣,不必找人算命。若遇上不精算的大師,那會毀了孩子。她送孩子一塊蝙蝠鏈子,嘴裡親口說著孩子有福的,這是皇后陛下親口允的……所以、所以……」

  李容治一怔,而後暗自恍悟。他失笑:

  「你把朕當什麼了?暴君麼?你是我親近的人,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怎會傷你呢?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徐達罷了。你起來吧。」

  臨秀起身,輕聲道:「皇后陛下很好。」

  「嗯,她很好。」

  「她……她……」

  「嗯?」

  「她……斷然不會希望陛下……不聽諫言……」

  「嗯。」他渾然不在意,帶開話題。「你還記得我與徐達大婚時,三國派特使慶賀,其中西玄二皇子來時,似有意想鬧毀這場大婚麼?」

  「記得。臣始終不懂,西玄二皇子對皇后陛下真如此痛恨嗎?竟然想毀掉大婚,如果是北瑭或南臨也就罷,陛下娶的是西玄徐家人,與西玄算得上是姻親,從此彼此親若兄弟,西玄二皇子分明是來搞破壞……」

  李容治停筆,笑道:

  「他私下讓我看了一幅畫,與徐達神似七分,比徐達艷些,也比徐達多了些英氣,就是少了徐達的親和力,他說真正配得上九五之尊的該是畫中人,而非徐達。如今我看,我筆下的徐達才是真正的好。」

  臨秀訝問:「想必西玄二皇子的那幅畫不是徐直就是徐回了。」

  「都不是,興許是其他徐家人吧,她手裡拿著一把長刀,西玄二皇子便以為徐達是她替身。」李容治笑了聲。「我怎不知道他想法?他以為我會對那女子著了魔,他就有可趁之機誘走徐達。他不瞭解徐達,在一開始他殺了秦大永時,不,只要他對徐達有一次的歧視,徐達就已經封殺了他所有機會。」

  「原來如此。」錢臨秀應著,遲疑一會兒輕聲道:「皇后陛下的名……真真有涵意……達字……是完成之意……也許是使命已經完成,所以……」

  「徐達的使命哪兒完成了?」李容治漫不輕心道,小心吹乾墨汁,笑看著那畫中人。

  臨秀歎了口氣。「陛下,是否要掛起來?」

  「不用,收著吧。等她三十歲時,我再打開,那時再驗證我畫得準不準吧。」

  「……是。」

  「枕下有同心結,你跟畫像一併收了吧。」

  「是。」

  李容治走到窗前,負手看著黑夜。他皺皺眉頭,頭也不回道:

  「最近宮殿附近老鷹多了些麼?晚些你再去皇后寢宮看年地,照以往那般,若有老鷹再飛過不停留的,全都打下來,折去翅膀。」

  「是。」

  ☆   ☆   ☆

  在元旦這日兩人相處的半時辰裡,要她睡得那麼熟,她可捨不得。

  難得可以看見他睡得跟孩子一樣熟呢。她嘴角上揚,望著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說起孩子,她想起錢臨秀大姊的孩兒,才三歲呢,就懂得看眼色,在眾人暗示下喊她一聲乾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靈精怪,幸虧臨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為為難的。

  大魏朝臣以為她冷酷,其實,她心軟得很,她這性子在處理國事上總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絲半毫讓人受了委屈。

  烏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為鑒。也虧得李容治不以為意,只笑她心細。正因她心細,他才更操勞啊,她憐惜地看著那張睡容。忽然間,她見他嘴角勾勾,似乎夢見好事,她好像搖醒他問個清楚,夢到什麼,可有夢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偽,但他絕無可能在夢裡也控制自己,此時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見了很心動很歡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動了動睫毛,略帶睡意地張開,展出那明亮動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將這一景深深留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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