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以為在這裡能稍稍自在些,原來徐家平庸女庸名遠播啊。
她才要舉步,就見拱門立著一人,她立時笑道:「龐先生還沒走麼?」
那中年名士朝她作輯。「徐小姐,龐某一直沒有機會謝過小姐,要不是小姐,只怕殿下難以全身而退。」
徐達連忙回禮,道:「小事小事。殿下他……於我有恩,大魏有一句話說,蒙一飯之恩,尚殺身以報。我這……也還好還好。」
「徐小姐對大魏文化頗為瞭解。」他捋鬚笑道。
「尚可尚可。」
「徐小姐……這把刀……」
她面不改色答道:「是殿下所贈。傳聞這把寶刀是殿下師傅所有,殿下實在看重徐達,徐達必全心相護。」
「嗯……殿下師傅乃大魏有德君子。當年殿下離京時,只主動帶了這把寶刀走,想必殿下尚念及這位有德君子吧。」
她笑道:「想當然耳。」
「徐小姐……先祖是姓徐或者許?」他忽問。
她一愣。「自是姓徐,非言許。」
他沉吟一會兒。「那許小姐可曾聽過大魏許姓?」
「……不曾。」
「大魏宮裡的開國金刀?」
「不曾。」她答得爽快。
「北唐的絮氏?」
「……」她搖頭。
「南唐的胥人?」
「我一生都生活在西玄京師,對四國這些姓氏不甚瞭解。」她隱覺得有異。
「原來如些……徐小姐年紀尚輕,還用不上一生兩字。」
對她來說,離開西玄的徐達,其實跟死了沒兩樣。她見過這姓龐的欲言又止,心知他刻意等她的原因,故意問道:「徐達想請問龐先生一事。那個……大魏男風是不盛,徐達來京師還沒有見過小倌館……大魏有小倌館吧?」
龐然面部抽搐,連鬍子都在抽了。「小倌館……徐小姐問它是……」
她順順發尾,嬌笑道:「自是已用。」她注意到他明顯晃了一下,看她的目光變了。
這是當然。他以為李容治暗許她在後宮佔有一席,但大魏后妃身子須得清清白白,她要找小倌,自是與後宮無緣。
他喉口滾了滾,慢條斯理道:「龐某對小倌館不熟,但據說那種地方龍蛇混雜……如果徐小姐需要,龐某可以想法子居中牽線。」他非常含蓄地說。
她眨眨眼,笑道:「那就麻煩龐先生了。」這人,還真想盯著她生米煮成熟飯啊。她實在忍不住,問道:「殿下的后妃名單裡,可有他喜歡的人兒?」
「……喜歡?」
「唔,彼此見過面了麼?」
他不知為何她笑問這事,暗暗尋思一會兒,答道:「大魏男女婚事哪有私下見面,只有畫像罷了。前兩日已將畫像送來給殿下看了。」
呀啊,這是強迫中獎吧。興許她掩飾得不夠妥當,他解釋道:「這絕非委屈殿下。若非美人,又豈敢呈上?已告老還鄉的錢大人女兒……就是臨秀他大姐,是大魏第一美人,不,也許是四國第一美人。」
「這豈非天作之合?」她喜聲道。
他細看她表情真誠。他還以為……千里迢迢跟著大魏太子回來,是別有用心,難道真是他想錯?
他見她眼眉有英氣,與大魏女子大不相同。小倌館?他剛才差點暈了,大魏女子要有這想念,早就被人打斷腿了。西玄徐家,果然不同凡響,單是這個傳出是平庸之輩的徐達,就已是如此,那徐家其他子女……
「徐小姐擅用刀?」他又問。
「是啊,我自幼習刀,殿下這才送我寶刀啊。」
「徐大小姐和三小姐……」
她眉角略挑。「徐直不武,徐回持陰刀。怎地?」
「陰刀?那種陰間的東西不可能是大魏所有……若是徐小姐姓許……」他及時收了口。
言午許?她心裡頗覺得詭異。四國語言,文字難通,但在腔調高低上略略有差,要說許通徐也是可以……
等到他離開後,她在院裡意興闌珊地發了一會兒呆,隨手折下一片青葉,坐在石欄上,輕輕吹起曲來。
樂間彷若輕風飛舞,但盼自己能乖風回西玄,一解懷念之情。她在烏大公子面前是不敢吹這首懷念曲的,她怕他思鄉,怕他後悔隨她走。
瞧,她東怕西怕,當初學這些絲竹有什麼用呢?她什麼也沒有了,再來一次,她仍然不後悔替環玉取藥,可是,自離開西玄後,她心頭一直空蕩蕩的,原來斷了根的浮萍是這般難受,她甚至不知將來她該何去何從。
天下萬里,她的家,已經回不去了。
就連……就連心裡想要的人,也不敢要。
如果她有徐直的個性,那她就要耍手段把李容治給困在密室裡,就這樣一輩子鎖著他。
如果她有徐回的個性,她就強搶李容治到哪個山頭去,什麼太子,陛下都交給別人。他就當她單純的黃公子李容治吧。
可是,她誰也不是,就只是徐達……只是徐達而已。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她吹的曲兒已經變調了,開始在思春了,她捧腹大笑,道:「這叫什麼?平生不會相思,才會想思,便害相思。」不成不成,她怎能猶猶豫豫斷不了呢?看來,她得快些去嘗男歡女愛,等嘗過了就知道這種東西有多糟 ,就不會再犯見鬼的相思了。她尋思一會兒,清清喉嚨,低聲笑著唱道:「我有寬闊的雙臂,兒郎啊,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有豐盈的圓乳,兒郎啊,你願不願意摸?我有……」她語氣頓斷,瞇眼看清石門旁的身影。
「怎麼不唱了?」他柔聲問著。
她慢慢起身,彈彈身袍,再抬眼時,笑容滿面。「民債上,這歌兒不能亂唱的。」
「西玄的求愛曲?」
「是啊,非常粗俗的求愛曲。」她看看他身後無人,笑問:「殿下不回宮看皇上嗎?」
「正要過去。」李容治徐徐走到她面前,道:「這想可順道送你回去。」
她眨眨眼,搖手。「我想走回去,順道到得歡樓嘗嘗骨頭湯。」
他聞言,笑道:「別單身一人走著,現在還太危險。也別嘗任何送入宮裡的食材,尤其是給皇上的,即使是剩下的都不要。」
她面色微變。
他又輕聲道:「不是我,與我無關。身為皇室子孫,本就不該讓人知道他喜歡什麼,尤其是一國之君,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將來……我也是。」一頓,他忽道:「大皇子失德,如果沒有他的主動,又怎會有把柄讓我掌握?」
「……喔。」何必跟她解釋呢?
她垂下目光,看見他朝她伸出手,她本以為他要握住她的手,正在猶豫要不要閃避,忽地,那大掌掩住她的雙眼。
「殿下?」暖暖的掌心,讓她想起馬車上他的溫暖。
「二姑娘,怎麼現在還瞇著眼呢?大魏御醫也治不好?」
她一笑:「我眼力自幼比常人還好,如今不過是打回原形罷了,不妨事。」
那雙手放了下來。
日光落入她眼裡,她第一眼看見的光就是他細緻的眼眉展著溫煦的笑。哎啊,都是要當皇上有我,想來相處時間無多了,能多看他一刻是一刻吧。於是她也笑了,摸摸發尾,道:「既然殿下願意順道送徐達,那就麻煩你了。」
轎子一頂。
男女共轎。
她正襟危坐,他本在跟她閒聊幾句,多半是問她在大魏習不習慣,或者點她一點,京師哪有小食鋪不錯,他離京多年,大多消息都是自幼聽宮女說的,不敢保證店舖還在,說著說著,他忽道:「對了,你回信了嗎?」
她訝一聲,自腰間取出上午寫好的信給他。都見到人,還有必要看信嗎?
他接過打開細細看著,看到她抱怨宅子過大,笑意加深。過了一會兒,他道:「那宅子本就是給我名下門客用的,你是姑娘家,我安置你一人住一宅,其實很合理,目前尚不會教其他有心人察覺。」一頓,他又似漫不經心道:「二姑娘莫誤會,容治並不是真將你視作我名下的門客,而是,你混入其中,對你比較安全。今日也是為了想見二姑娘一面,這才托辭請你過府。」
「……」她臉熱了起來,目光看向轎窗外頭。
他小心折妥紙條收起,笑道:「等我有空了就回你。」
有什麼事現在說不是很好嗎?還回信呢,信上也都只是簡單幾字啊……但她還是輕應一聲:「好。殿下請多多保重。」
他微微一笑,看見她腰間的小袋,目光柔軟,問道:「裡頭裝著那同心結?」
「唔,殿下忘了嗎?不算同心結,不過是曾結成同心的紅繩罷了。」她頭隔著衣袍輕觸,彷彿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似的,一時之間只覺臉頰有些發燒。
她低聲咕噥一聲,肯定自己真是思春了。也對,西玄男女那種為愛燃燒到不自己的激情多集中在十歲到三十間,過了三十激情也沒了,只剩繁衍子孫的目的,她父親不就如此嗎?為了生下一個屬於他自己,而非入贅的徐姓孩兒,到了五十歲還出婕娘的房裡,對他老人家來說真是太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