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條件也很簡單。年齡別太小,面貌不拘,身家不拘,只要他明白跟的對象是徐家徐達就好。」停頓一會兒,她又笑:「當然,也不是要他跟上一輩子,約莫五、六年就好。就這五、六年他一心一意待我就好,之後,我不幸身亡,他也不必等我墳頭泥土干,就可自尋春天去。在我活著時,我也會一心一意待他,咳,平常我嗜吃海產,這他不能管,但他要嚴管我其它事也隨他,不瞞公子,其實我連求愛曲兒都準備好了。」
「求愛曲嗎?」
「是啊。」她笑得很開心,想起這陣子練得很愉快,因為她真的以為能找出一個心目中的好伴。
西玄男女求愛,多半是男人唱,表示愛此人護此人一生。她要求多,當然由她唱,她願在活著的時候只呵護只心愛此人,只求此人能真心誠意待她。
她深吸口氣,笑道:「公子呢?公子不喜男色,待在這種地方『工作』是蹧蹋你了,你錢攢夠了嗎?」
「……嗯。」他含糊答著。
「如此甚好,早早脫離此處。它日你若在京師撐不下去,也可以找我徐達……」她一時也不知找什麼話題,只好反問:「公子心裡可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黑暗裡,躺著的男子明顯一怔,她等了等,以為他已經睡了,他才慢慢道:
「我沒想過……」
「沒想過啊。你是西玄人嗎?公子口音是西玄人,但又有點不像……」
「……我是在西玄住了許久的外國人……」
「原來如此,原來外國男子也有像公子一般斯文有禮……」一頓,她想起李容治也是如他這般。「公子來自大魏?」
「……嗯。」
「千里迢迢啊,大魏男子果然濕潤如玉,你們大魏皇室的王爺跟你一樣,是個如月般明亮溫暖的男子呢。」
他遲疑一下,問道:「如月亮?」
「日陽會曬傷人,公子可曾聽過月亮會照死人?」她失笑。「只是個比喻而已,公子莫當真。這麼說來,公子將來是要回國挑大魏女子了?」
「……興許是的。」
「大魏女子不知生得如何?」
「……生得如何啊?」他終於有了笑意。「我離家之時才幾歲,還來不及思春就來西玄了,哪記得她們生得如何?我只記得,從小服侍我的宮……婢女們貌生柔弱,個子不高,身有香氣而已。」
聽起來很誘人啊。小鳥依人,正合男人的喜好,有幾次溫於意一聽大魏女子,那滿面是光,他還感慨西玄女子高了點,很鄙視她的身長。
論高,她當然高不過溫於意,但他主張女子的頭頂最好到他胸口,這樣一抱起來,下巴才不會抵得難受。
現在他光是想像,也覺得那小小的個頭真是很美好啊。
「聽起來,大魏男女都很好啊。」她想像著。
「二姑娘不妨出國走走,也許另有一番遭遇。」他暗示著。
這男子真不錯,竟勸她離開京師,另有一番新生活,她笑:「魚是離不開水的,我捨不得這裡。何況,這一來一去,路上會遭遇什麼?能不能再回來,都是問題……」
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此,正是她的願望。袁圖大師說得沒錯,她就是這個樣了,完全沒有轟轟烈烈開拓自身未來的期盼。
她聽見他咳了幾聲,回神,低語:「我替你再倒杯水吧。」
「不用。」他拉住她的手。「不勞二姑娘,我不渴。」
「那你也累了吧,不如閉個眼睡?」她才這麼說著,忽聽見門被推動的聲音,她一愣,再聽得有人道:「這裡沒人……」
她嚇了一跳,聽出這人正是小倌之一,再一定睛,隨著門被打開,床幔外竟有淡淡光暈。
她嚇死了,這些人在點燈找她嗎?太積極了點吧!她只是徐達啊,她這個跳板完全沒法讓他們跳。床幔是絲紗,要是燭光一照,她的身影必露。就算找不到伴,她也不想被人當跳板。
她倒臥極快,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對不住,借躲一下。」她一掀被子,連頭也埋住。
他先是一怔,張口欲言,而後發覺她躲得太積極,把他的暖被搶了大半。他尋思片刻,握著她的手安撫地用了點力。找個伴,能找成像她這麼窩囊,他還是生平僅見。他聽見門口有人冷聲道:
「你們在做什麼?」
第4章
「明月公子!這裡頭烏漆抹黑的,我以為你們走了……」那年輕小倌一驚,連忙退出。「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想……徐二小姐是不是累了,借這房休息,我進來看看而已。」
「這裡頭沒有什麼徐二小姐。再來一次,我就告訴嬤嬤,讓她將你趕出去。」那門輕輕掩上,有個高瘦人影來到桌前,放下食盤。
「王……」
床上的人掩嘴咳一聲。「把藥放下就好,明月你先出去吧。」
那人連眼皮也不眨,抬頭望向合攏的床幔。「好,你記得喝藥,我回去休息了。」
「嗯。」
門再度被關上了。
徐達這才從被裡爬出來。她滿面通紅,亂不好意思一把。方才被裡熱乎乎的,全是他的體溫,她越過他下了床,低聲說:「多謝公子。」
「……不客氣。」
她端回桌上的藥。「這叫明月的,是你的朋友嗎?他送的藥能喝嗎?!」
「能。我全仗他照顧。」
「那……你能自己喝嗎?」她坐在床沿,有點不安心,又爬上床轉到內側,自嘲道:「想來我此次找小倌真是自討苦吃。」
他雙手已接過沉重的碗了,她遲疑一下,柔聲道:「這碗重,我替你捧著,你就湯匙喝吧。」
「……多謝二姑娘。」
她靜靜地捧著碗,嘴角微微笑著,感覺他一口口吃力喝著藥。她竟然一點也不討厭侍候他,她心裡歎氣,如果他能接受自己多好。
他有點像李容治,卻沒有李容治的算計。離人節是皇室質子,就算利用她,她也不會多說什麼,人各自有苦,但,這人,她真的很喜歡。
也許他沒注意,但自「見面」以來,他沒有一句任何貶低她的言詞,更沒有利用她的跡象。
這麼溫和的人,如果能真誠待她好該有多好?甚至,現在她就覺得他待她很好了,她這一生沒有什麼渴望,只要有個人肯陪著她廝守就好了。她嘴巴動了動,終究不敢唐突。
「嗯?二姑娘有話要說?」
「你……娘親生得何等模樣?」
他喝藥舉止一頓,道:「我娘親生得極美。」
那這人也該是長得不錯才是,她想像著。
他再道:「可惜紅顏薄命,她遭人陷害,拚死留下我一條命,後來……後來……」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他一笑:「這事大魏人大多都知情,沒什麼好隱瞞的。後來,有人翻了此案,但又如何呢?大戶人家勾心鬥角不可能斷的,我命時時危矣,所以有機會出來,就出來了……」
「卻流落到小倌館裡?」
「……也可以這麼說。」
她思索一會兒,說道:「大戶人家,總是如此。要求平平安安,除非一家和樂無歧見。公子也不要太過難受,你就想,若論倒楣,西玄還有個徐達比你跟倒楣,好歹你家有個爭權奪利的名目,我呢,袁圖大師跟我也沒仇恨,就這麼丟一顆霹靂彈到一個五歲孩兒頭上,我豈不是更冤?何況……至少你娘知道你平安活下來了,我娘呢,臨死前我過的日子和徐直、徐回沒兩樣,她以為三個女兒都會很好,哪知有個女兒就這麼被霹靂彈炸到,只怕她在地府恨極袁圖大師呢。」
「……我們在比慘嗎?」
她聽他語氣自然了,一笑:「這叫苦中作樂。」
「我聽你提及許夫人,聲調裡極有感情。」
「這是當然。我娘在我五歲前便去世,那時還不知她次女不怎麼地,她生前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跟秦大……」
他看著她這頭方向,等著她下文。
她含糊道:「反正這世上,許多事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要什麼都得是到;運氣不好的如我,連費盡心思想找個喜歡自己的人都難……對了,說起來,晚上我來小倌館時還看見一人……」
他皺眉。「什麼人?」
她沒察覺他的警覺,苦笑著:「這個人,運氣跟我一樣差。果然我父親說的沒錯,就算我騎馬弓射勝過徐直,手下筆墨勝過徐回又如何呢?真正出色之人,總是當機立斷,掌握當下機會。公子,朝堂上一夜翻雲是常事,可比大戶人家的勾心鬥角。半年前烏大人因事入獄,一家三十口發配邊疆,獨生子留京為娼為乞。一世不得回籍平民。這事你聽過麼?」
「烏?」他想了想,道:「烏桐生?」
「是了,你理當聽過。烏大公子名滿京師,大好的前程就這麼毀於一旦,幾次我經過乞丐廟,總是看見他……總是看見他,他本該乞討卻又不在乞討,他的碗總是空的。貴族施放善粥,卻不見他來拿;有人丟髒饅頭在他碗裡,別的乞丐又搶走。我心裡老在想:我該不該上前?我跟他曾有數面之緣,以往他高高在上,如果我上前施捨,他要是將飯丟回我面上,下一次我可不知要怎麼做才好了,就這麼一猶豫,他……竟然就這麼走進小倌門裡。」她垂下目,歎道:「原來,我就是這樣猶豫不決,錯失了救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