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現在唱的是哪出戲,可否有人稍微提點一下?
滿屋子伏跪在地的外國官員一頭霧水,暗地順了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西玄的徐達在大魏急病而亡,都入棺擺靈堂了,眼見天一亮,送葬隊伍就要出發回故土,偏在這大半夜裡,大魏太子出現了!
一入四方館,不走正廳,反倒一路走進偏廳。
偏廳……是靈堂啊!
伏跪在地的西玄使節抬眼偷覷。那一身錦衣的大魏東宮太子自眼前走過,衣著不見凌亂,連鞋子也乾淨得緊,就是臉色異常的發白,連眼珠子也是血紅血紅。
「殿下,於禮不合啊……」他低語,見這位太子殿下沒有停步,不由得暗自哀號。
明明就要登基的天子,自甘來觸楣頭也就算了,有沒有想過他們底下人?要是鬧出什麼事,他這個西玄駐大魏的小官員怕也要送出腦袋了。
「殿下。」靈堂旁唯一站著的女子微地欠身。
年輕的殿下目光從靈堂略略掃過這女子。他聲音略啞:
「徐學士來得真湊巧。」
「徐達一生順遂,臨死前有親人在旁送終,去時也無疼痛,也是老天給她最後的福氣。」徐學士不疾不徐地答著。
「……這就是她的順遂麼?」他停頓半晌,才又道:「徐達最後一面,本王還看得到嗎?」
「棺木未封,殿下想見自是見得。」語畢,這位徐達的胞姊徐學士撩過白幔,往後面走去。
他緊跟入內。
上等棺木就在眼前,棺蓋尚未封起,他跨前一看,棺內果然是徐達。
他伸出手,想觸碰徐達,有人以袍袖輕輕拉住他的手腕。「殿下,舍妹死前未論婚嫁,死時尚是清白之身,雖說這在西玄人眼裡是丟臉事,但也不能讓她死後遭男子碰觸,請殿下自重。」
他不理,揮袖彈開,摸上棺裡熟悉的頰面。那臉頰微微地冷、微微地硬,如死屍一般……他指尖移向徐達鼻下,確然已無呼息。
「……急病而亡?」他沙啞問。
「這兩日得了風寒不去看大夫,沒想到病情加重,就這麼突然走了。」
「是嗎……」他目光片刻不離棺木裡的人兒。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她想葬在西玄?」
「她臨終前遺言。天一亮就出發,日夜兼程。」
「日夜兼程也快不過屍身腐爛。」他淡淡說著。
「殿下不必擔心,舍妹棺木夾層放有寒玉,可保三十天屍身不壞。」
他聞言,深深看向這個西玄宮中女學士。良久,他才啞聲道:
「三十天?三十天出得了大魏邊境麼?」
「徐家的子孫必葬西玄。出不了,便落地火焚,由徐回引路,徐達定能歸鄉。」徐學士指向角落裡一名始終沒有跪下的少女。
李容治順著看去,果然是徐達之妹徐回。
他眼色遽冷,道:
「徐直、徐回竟一塊在大魏現身,真真出乎本王意料之外,連陰間路的小將軍都來得如此湊巧了。」目光落回屍體面上,咬牙道:「徐達,妳當真絕情?連死後都不肯留在有本王的土地上麼?」
他得不到回答,該回答他的人死了,不該回答的也齊齊跪在地上不敢答。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動也不動,指腹來回撫著棺內徐達的墨發。
「殿下,封棺時辰到了。」
他慢慢俯下頭,吻上徐達冰涼略硬的唇瓣。
「殿下!」徐學士蛾眉微皺。
他直起身,正欲開口,忽地點點鮮血從嘴裡噴出來。棺木上沾滿腥紅,連棺木裡的屍體都被濺上血珠。
「殿下!殿下!」原本肅靜的靈堂剎那轟炸了,伏跪在地的官員們有的連聲急叫快請御醫,有的大喊阻止殿下,人人皆是面露驚恐、手足無措。
李容治不看徐學士,也不看廳內官員,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棺木裡的紅顏屍身,厲聲喝道:
「從今天開始,西玄徐達就是本王李容治的王妃。今日太子妃,明日就是大魏皇后,誰有這本事自本王眼下帶走太子妃,誰敢帶她離開大魏土地?」
眾皆傻眼。
滿室俱靜。
※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這一夜,那麼恰恰巧有位來訪的閒客,以眼睛記錄了這一切,又那麼恰恰好他未來不巧得了一個史官的職位。
數十年後,當他白髮蒼蒼時,他搖著羽扇,惆悵著:
當時覺得這是一段真摯動人的感情,後來一數這位大魏皇帝大半生的不良記錄,這才發現原來當夜的感動給得太早,那一夜,純屬這位大魏皇帝癖好發作。
第1章
她的名字叫徐達。
僅止徐達而已。
天下生四國,西玄與大魏、北瑭、南臨土地相連,民風慓悍,以展現自我才能為傲。達官貴族的子孫若有才者,自稱前喜加個西玄兩字,久而久之,成為西玄一種引以為傲的慣例。
例如,西玄徐直。例如,西玄徐回。
非才能出眾者,是萬萬不能加西玄兩字。
例如,徐達。
徐達出生名門世家,七代的祖先個個轟轟烈烈,不是成為西玄殫精竭力死而後已的朝中棟樑,就是拋頭顱灑熱血的邊疆猛將。
某位皇帝爺曾偶然提及──
徐家女子入後宮僅為朕一人得之,乃西玄之憾也。
從此徐家女子不封妃,不分男女,不出意外,生死性命盡獻西玄。
直到徐達。
那年她五歲,正逢西玄各地算命看相的神師齊聚京師。西玄對神師很看重,篤信人一生該有的燦爛輝煌,早在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已記錄在骨髓靈魂裡。
徐長楓與其它西玄人一般,趁著長女徐直生日那天,廣邀神師前來為徐家新一代算命。
每個受邀的神師在算出長女徐直的命盤後,取過筆墨,洋洋灑灑寫滿一束白紙。徐長楓一一掃過,看了長女徐直一眼,微微一笑。
「想必大小姐未來前程不可限量吧。」賓客中有人笑道。
「能為西玄盡忠,是直兒的福氣。」
接著,諸位神師算過幼女徐回的命盤後,徐長楓接過那仍是密密麻麻的紙,眼裡閃過驚訝,看向小徐回。
「這三小姐的未來……」
「哈哈,不可說不可說。」雖是這麼說,但徐長楓眼角眉梢都是滿意的笑。
當他接過寫著次女徐達的那張紙時,微覺奇怪,神師這回寫得倒是很快……
輕薄的紙上,只有兩行話。
還是硬拆開來,才湊得好看的兩行話。
當下,他面色一變,連連看了在場九位神師的測算,皆是大同小異。他下意識地瞥了眼五歲的徐達。
徐達心一跳,也跟著下意識迴避父親凌厲的目光,很想退到徐直跟徐回的後頭,不惹人注目就好。
賓客間有人知道不對勁了,出面緩頰道:
「西玄神師向來不說謊,但眼下都不算頂尖的。徐大人,要論西玄的尖兒神師,那非袁圖大師莫屬了,聽說,現在他也是在京師的,不如……」
說曹操,曹操還真在門外等著。徐長楓早就送帖子給這位白髮神師過府一聚,見他姍姍來遲,不怒反喜,當年還是這位袁圖大師將他的一生料得奇準,連三個女兒不多不少都說得精確。
「我事先已將三位小姐的命都算過,現在是專程來看三位小姐長相如何。」這位大師笑道,走到長女徐直面前,語露讚賞道:「大小姐有當世男子的長才,其性果決,若走文路,將來必得皇上重用。」
「正是。小女素不喜武,兩個妹妹還在背詩的時候,她就已經懂得寫文章了。」徐長楓又聽大師細數長女之才,未來前程是光明燦爛留名青史等等諸如此。
袁圖大師又轉向幼女徐回。
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陰間將軍,非此女莫屬。」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
徐長楓掩不住喜色。先前諸位神師所寫都很含蓄,唯獨袁圖一口揭破,讓他大有面子。西玄上一任陰間將軍是在五十年前,年僅二十五便逝,這雖然是陰間將軍的宿命,但,能在徐家出一名陰間女將軍絕對是徐家再添一筆的無上榮耀。
徐長楓讚許地看了眼幼女徐回,轉向徐達。「達兒,過來。」
徐達心裡百般不情願,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袁圖大師,這是次女徐達……」
袁圖在看向徐達時,面露古怪。
徐長楓淡淡掃過徐達,道:「大師直說無妨。」
「大人……何不私下說?」
徐長楓當下臉色微變,見到賓客個個好奇不已,又強自笑道:
「無妨無妨,大師儘管說吧。」
「只有四個字。」
「四個字?」徐長楓詫道。比兩行話更短?
「二小姐一生,平順、溫良。」
※
春風正甚,吹起淺淺沙土。
錦衣青年以寬袖遮風,撩過紅幔,走進紅色的雅棚笑道:
「容治兄,可否借小弟搭個位看角抵,我那兒正迎風,弄得一鼻子灰呢。」
被叫李容治的青年,雍容爾雅,含笑道:
「西玄童謠笑稱春天的風像鬧脾氣的孩兒,果然不假。臨秀,還不快替北瑭王爺搬張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