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兒侷促著臉色,彆扭的說:「他……有帶話給離兒嗎?!」
馮叔老臉一愣,與香娘對看兩眼,想著該怎麼說比較恰當,才不會傷害到離兒的純純少女心。
「呃……大少爺不是說了嗎?要咱們放心啊!」
香娘也知道馮叔的難處,順著他的話說:「大少爺現在可是在忙救命的事兒,如今他安好著,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離兒乖乖等著,別胡思亂想,嚼?」
兩個老人家都這麼說了,她還能怎麼辦呢?
離兒點點頭,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濕冷的地牢中,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像是百年以來從未有過一絲晨陽照射,永遠不知道白日和夜晚的差別,久了,自然連日子都分不清楚是猴年馬月了。
這還無所謂,最令人作嘔的,是似毒藥的氣味充斥在牢房裡的各個角落,有陳年的血腥味,腐爛的鼠類屍臭,零散的人體器官,還有不知多少前人「暫宿」而留下的屎尿紀念。
在這裡,不用行刑逼供,對囚犯來說,就是酷刑。
是絕望的氣氛凌遲著人的求生意志,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渾身髒污的男人靠在牆壁,坐著一處看似還算乾淨的草堆上,他閉著眼,養精蓄銳。
衣著已是凌亂不堪,露出的皮膚,有著或深或淺的大小傷痕,還不到致命的程度,所幸的是,至少身體還是完整無缺的。
柔細的手指捻著絲絹,輕輕按住口鼻,略略阻擋強勢侵襲她的惡臭,她一身墨色斗罩,行走間,隱隱紅光從擺動的步伐中洩漏了內襯的絲絨。
她是伍顏,當今刑部尚書伍階之女,年過二十,仍未嫁人。
塵世中,她是微不足道的弱質女流,卻對永遠無法善待她的命運持續無言的對抗著。她習慣黑暗,習慣再多惡劣的環境與對待,就是對氣味的厭惡,她永遠習慣不了。
伍顏灣身下傾,伸手欲探男人的鼻息是否猶在。
她還未觸及到他,卻見他的嘴角扯動,嘶啞著說:「我還沒死。」
收回手,伍顏面無表情,「真是難為瑞木主爺了。」
清淡的語氣,聽來言不由衷的關心,紅艷的唇口,有雲雨後的痕跡。
她的味道太過濃艷,早在她一進牢房,就已嗅出。
他認得她,他前世恩師之女,一個混世妖孽,人盡可夫的女人!
瑞木修言睜開雙眼,眼底有隱藏不住的鄙視,他看著眼前依舊美艷的五官,妖魅的氣息縈繞全身,嬌艷欲滴的紅唇,淫靡的勾勒著蕩漾的弧度,還是用令人評然心跳的眼神在迷惑世人。
她再美,也不能讓他動心,因為對他來說,她是眾爺兒的寶貝,床上的寶貝。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你無法否認,這次……是我救了你。」她無所謂他鄙睨的目光,雖然著實讓她心有一顫。
「憑你爹與范重光想奪走屬於瑞木家的家底?作夢。」瑞木修言喃笑。重來一次的人生,他怎麼可能會讓同樣的事再度發生?
她狀似愣然的搖頭。
「范重光?對,他當然不行,一個未入流的小官,確實不能。」她同意他的話,但對她爹伍階,那就有所保留了,「可我爹就不同了……你知道的,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當然知道,也再清楚不過了!
她爹就是個道貌岸然、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偽君子!
一個可以為了竊奪瑞木家的厚底家業,而眶騙他的信任,然後在他人生跌入谷底之際,再補上讓他永不能翻身的一腳之人!
他的恨,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忘記的了?
「現在已經不是區區假冒官仿的禍事而已,而是你那個娘啊,堅忍不拔的娘,她殺人了,殺的還是一個身穿朝服的官員哪!」伍顏眼睛裡閃爍著的光輝,像在說故事一樣的說話,「這可怎麼辦呢?雖然沈婉死罪已降,但其他人還是難逃活罪啊!你說啊,主爺,該抄家?還是滅族?」
伍顏說得生動活潑,好似人命一點都與她無關,事實上,確實是如此。瑞木修言也不是個好聊天的對象,他冷哼,「嗯,既然事關重大,你又如何救我?」
他一個恍然的神情,說明他通透了什麼,「啊!憑你跟縣衙的太爺在床上滾上那幾圈?這樣……我還真得謝過你了!」
他反唇相稽,但心底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伍顏絕美的容貌一變,「哼,你以為讓那老頭上過,就可以救你瑞木家上下百條人命?有那麼簡單的事嗎?」
瑞木修言心一凝。依她所說,她的確是用了自身的武器去暫時化解瑞木家的燃眉之急,可這手段不是停在縣太爺這裡……
他仔細再想,照著權力再往上走,跳過幾個如實清官,和膽小怕事、不沾塵囂的官員,這最有可能的人,不就是……伍階?:
他克制不住驚訝,「你和你爹……」
於世不能容忍的人倫悲劇,彷彿正在他眼前上演。
伍顏喝止他接下來的話,會讓她椎心刺痛的話,「不需要你多事!你只要知道,是我伍顏,暫且保穩你瑞木家還不被抄家的命運,如果你還想安然的離開這裡,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總覺得說得不夠清楚,伍顏忍著混濁的惡臭,令她反胃、嘔吐的空氣,強迫自己繼續說道:「如今的情況,已經不是你能掌控的了,我想想啊,你是不是想用再多洋人的玩意兒去滿足那些官老爺的胃,然後再到張大人那裡告發他們收受賄賂,讓人把他們統統逮捕?」
伍顏毫不給男人面子的輕笑一聲,那嬌媚的神態,矯情的口語,驕傲的態度,都讓他鬱悶到想殺人。
「我跟你說啊,沒用的!要是可行,張大人老早就將那些混帳全部問斬了。」
留下最後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伍顏離開了。
依舊不見五指的黑,只剩男人陷入沉思,輾轉難眠。
踏上回家的路上,沿路是久違的景色。
他搭乘的馬車是伍顏口中張大人賜予的,而張大人是誰?他也不陌生,兩人甚至算是舊識,因為張大人就是多年前他出手相救的叔大。
經過叔大的口,他也瞭解世態的走向。
如今當朝宮廷鬥爭正是暗潮洶湧之際,而瑞木修言戴著假冒官仿的罪行出現京城,是點燃這場暗鬥的導火線。
該怎麼說呢?就是聰明一點的人,在經過小人范重光的提醒,跟著看出了瑞木修言一身罪名後面所代表的龐大財富,他可以因為種種理由,趁著這個機會,巧奪徽州瑞木這個百年世家的基業,而這個人……就是刑部尚書伍階,與和他同盟的一眾孽臣。
張大人,字叔大,打從他出仕以來,在官場上較勁的對象就是伍階。他們在朝堂上總是意見分歧,朝堂下也是水火不容,兩方都有各自人馬簇擁自己,就以爭首輔這個大位……為目標。
暗鬥多年,雖沒有明著登上檯面,可桌下的手段,仍是從沒停歇。
尤其當伍階之女伍顏暗地投靠叔大旗下後,那情勢更是顯得微妙。
而伍顏為何情願背棄爹親伍階,投誠叔大?原因太過複雜,真相過於難堪,且就不多說了。
離別之時,叔大特地到載乘瑞木修言的馬車窗邊,他壓低著聲量說著,「瑞木小友,此次別後,可能真的再無相見之日,今後你且保重,回去再替我問候離丫頭。」
叔大輕歎一氣,「人生在世多孤寂,只有純真能多念……叔大不時就會想起她。」
瑞木修言應聲,他從腰袋中取出一樣東西,伸到簾外,攤手在叔大面前,「這叫懷表,是洋人的發明。雖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可要在這世道下爭口氣,靠的可不是只有自己,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
手心一輕,知道對方將懷表收下,瑞木修言繼續說:「當年殘害你和同伴一行人的歹賊,修言已然查出,是一群過境的韃子,他們好戰無良,不是能成事的民族,與他們和平共處會比相爭雙敗來得有利。」
能交談的時間不多,不過一刻鐘,車伕揚鞭啟程,叔大目行遠送。
叔大緊握住手中的物品,念想從此形成。
當他促使國家與蒙古一方達成和議,開放福建區域與外國進行貿易活動,因為兩項偉大措施,當朝重現再興氣象,隆慶新政,已是後話。
風塵僕僕,終也到家。
門前素燈白帷,迎風飄蕩,給人一種淒滄百世的孤寂。
當瑞木修言一身狼狽的出現在家門口,迎接他的,還是馮叔。
原來再從來一次的人生,是不能更改多少事的。
如今若能保住離兒的命,會是他跪求天地,唯一的請托。
「大少爺,你總算回來了!」馮叔激動不已。他已經好幾個夜晚都守在門口,只為了能幫大少爺開啟這回家之門。
「別嚷,別喚人。」他輕聲喚回正要叫人的馮叔,手一擺,要馮叔安靜下來。
在馮叔的目送下,他往靜園走去,什麼都不想管,什麼也不想理,神情疲倦不堪,只有步伐還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