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賀巧眉身邊,直直站著,太陽曬在他身上,他替她留下陰影。
她抬頭看他,不多話,淺淺笑起。
她走到廊下,把蓮蓬裡面的蓮子一顆顆剝出來,嫩白純潔的蓮子跳進橘色的塑膠桶裡,咚咚咚,敲著清新節奏。
蓮子讓蔣擎聯想到小今,茉莉花也讓他聯想到小今,所有純潔的、乾淨的東西都會讓他聯想到小今。
她是天使級人物,是那種會讓人自慚形穢的女子。
「你有話對我說嗎?」賀巧眉抬眼,淡淡的笑,像春風拂過,恬適宜人。
「對。」
「也該說了,你來這裡已經五十四天了呢。」
什麼意思?她知道他的來意?她猜出些什麼?濃墨的劍眉斜飛,射出一張嚴肅的面容。
「說吧,我在等你。」放下手中的蓮蓬,她站起來,面對他。
「你覺得我該說什麼?」
「你不是偶然來到這裡的,你有目的……嗯,或者說有某種任務吧。」
黃總經理打過電話給她,說有一個年輕男子在探聽她,她想不出有誰會探聽自己,後來,蔣擎來了,答案呼之欲出。
也只有「他」會透過黃總經理連結自己。
喬宣終於想起她了,是嗎?既然想起她,為什麼不親自走一趟?不管她的等待值不值得,他都該給一個答案不是?
「你怎麼知道?」蔣擎驚訝,他以為自己隱瞞得很成功。
「只是猜測,我不確定。」她輕輕歎氣,等了那麼久,什麼事她都變得不確定了。
「在你的猜測中,我的目的是什麼?」蔣擎的臉結上寒霜,謹慎而小心。
「我不知道,頂多能猜出是喬宣要你來的,剩下的,就一無所知了。」她搖頭。
他的心情瞬間放鬆,她實在不是一個談判高手,才一下子就翻出所有底牌,和他這樣的奸商打交道,她沒有半分勝算。
但她要是奸詐一點、有心機一些,他會好過很多。
見他不說話,賀巧眉遞給他一枝未綻的蓮花,輕輕巧巧地笑了。「知道嗎?你的畫有喬宣的風格,連簽名都有他的影子,但……我想,你不是畫家,雖然他已經把所有畫畫技巧都傳授給你,但你的圖畫裡面,沒有靈魂。」
她看過他替小今畫的素描了?
沒錯,姊夫這樣批評過他的畫,他說他很努力,但是成不了畫家,因為他的畫沒有靈魂。
「他還掛記著我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他自己不來?是不能來嗎?老太太仍然阻止他來見我?」
她問一大串問題,然後閉嘴,笑了。她到底要他回答哪一個?
「老太太死了,你們之間已經不關老太太的事,他不能來,是因為他的腳不能走路,這些年,不管走到哪裡,他都需要妻子幫忙,他……很愛他的妻子……」
他殘酷,用這種方式殺人,但他所受的教育裡面,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殘忍。
「他又結婚啦?唉,我早就想到過,不然,這麼多年……至少該捎來隻字片語啊。」
賀巧眉面無表情,教人猜不透她的心情,只能從她垮下的雙肩略略看見傷心。
「既然你早就想過,為什麼不肯早點死心,另外建立家庭?」他追問。
「我不願意相信啊,我以為鎖死想像力,逼自己耐心等下去,終會等到一個結局。」她淒絕一笑,輕語,「畢竟,他還是派阿擎來了,不是?」
一顆晶瑩淚珠落在潔白的蓮子上面,瞬地,滑進縫隙間。
「我來這裡,也幫不了你的忙。」
賀巧眉沒說話,沉默的她,連淚水都是沉默。
很久,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她默默垂淚,他靜靜看著她的委屈。
終於,她又開口說話。「喬宣的腳怎麼了,為什麼不能走路?」
「他被抓走那天,想跳車回到你身邊,沒想到出車禍,被後面來車撞個正著,從醫院醒來後,他的下半身癱瘓,和這裡有關的記憶全數消失,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台灣。」
所以,他忘記她了,忘記得理所當然,連讓她出口責怪的機會都沒有?命運待她……真刻薄……
「然後呢?」
「之後,他的身體慢慢恢復,並且接手家族企業,十幾年前,娶了一個很好的妻子,兩個人互相扶持,日子過得很幸福,前幾個月,他突然恢復記憶,才要求我到台灣找你。」
原以為喬宣薄倖,怎知竟是命運弄人。賀巧眉輕搖頭。
「他愛他的妻子嗎?」笨,到現在她還關心摸不著、看不透的愛情,未免太蠢。
「對。」
他和她,不是可以走在一起的人。這句話,喬宣的母親說過,但當時,他們都不向這句話低頭,他們對彼此發誓要牽手一輩子。
可是,人爭不過命。
「喬宣有沒有後悔過……再婚?」竟問出這麼可笑的問題,連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沒有。」
他看著她的傷慟欲絕,拳頭緊握,憎恨自己是個卑鄙小人。
擦去淚,她抬頭看他。「既然如此,他何必要你來找我?」
「他要我找到你,確定你是不是……和他一樣幸福。」
他再度揮刀,用口口聲聲的幸福來逼迫她絕望,他比自己所知道的,更惡劣。
知道她幸福之後呢?他便可以理所當然的繼續自己的幸福?賀巧眉苦笑。
「他的妻子,是個很好的人嗎?」
「是,她無怨無悔的照顧殘廢的丈夫十幾年,再加上難以相處的婆婆……但是,再辛苦委屈,她也沒有過半句怨言。多年扶持,他們互信互愛,再也離不開彼此,但是喬宣覺得對你很抱歉,希望能知道你的近況,知道你的生活是否無虞。你想回到他身邊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至於他的妻子……我們再想辦法。」
他在下賭注,賭賀巧眉的善良,賭這段日子的觀察,自己沒看走眼。
能怎麼安排?三人行的世界無法成立,她有愛情潔癖,不容許瑕疵在她的愛情裡現形。
況且,她怎能逼他的妻子退出?阿擎說得很明白,人家無怨無悔的照顧、無限制的妥協忍讓,這十幾年,對方過得和她一樣辛苦呀。
只是,她怎甘心呵。
她還以為阿擎是薛平貴的前哨站,特來測試王寶釧的心情是不是數十年如一日,確定了她的心,他便要身騎白馬走三關。
她還以為阿擎是要為她帶來幸福的天使,將要為她圓起多年相思夢,為她預約下一場幸福門票。
「給我一個答案,我會照著你的意思去辦。」
蔣擎心狠的催促著她給答案。
她的意思嗎?她想見喬宣,想把問題丟給他作答,看他在單選題裡,選擇她或她。
她想指責他違背了承諾,害她堅守一場長長久久的夢,偏又不讓她的夢得到善終。
她想怨他,怎麼可以情緣未了便斷了心、忘了情;她想恨他,恨他的愛情善變,恨他的心不如她情堅……
可是,見了、罵了、怨了、恨了又如何?她的愛情潔癖仍然在,他與結髮妻子仍是互信互愛……
背過蔣擎,她仰頭,吞下忿忿不平。「告訴他,我很幸福,不勞費心。」
「他現在很富裕,有能力給你們……」
「不必,既然他決定放掉我們,就不要有罪惡感,不必企圖想要補償什麼,我和小今什麼都不缺。」只缺一個又是父親又是丈夫的男人,他給不起,她不會硬逼。
「你有權利要求的。」他加重口氣。
吞下哽咽,賀巧眉轉身面對他。「請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小今,小今一直在等待她的父親回來,我不希望她的夢想破滅。」
蔣擎苦了臉。這是怎樣的一對母女?
女兒怕媽媽心碎,勉強自己相信父親終會回家的神話,而母親怕女兒夢想破裂,強要隱瞞丈夫再不會回家的事實。
心,隱隱作痛,他恨透自己。
他眼底的同情和她眼中的絕望對峙著,她說不要有罪惡感、不要企圖補償,他卻沒辦法剔除罪惡感,沒辦法不補償。
這時候,小今從屋裡跑出來,兩根長長的辮子在身後甩動,她奔到母親和蔣擎的面前,看著兩人。
「哦哦,臉色不對哦,你們吵架了呴,蔣擎,你真了不起,全世界沒有人有本事把我媽惹火——」
賀巧眉勉強拉起笑容,截下她的話,「阿擎要回美國了,跟他說再見吧。」然後,提著裝滿蓮蓬的桶子進屋。
阿擎要回美國?!
小今頓時手足無措,兩顆眼珠子東飄西蕩,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落腳。
可不可以別走啊,可不可以再留幾天,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把她當成生命中的過客?
愛笑的她,現在嘴角向下飆,甜甜的酒窩蓄滿酸酸的淚水。她的阿擎,要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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頎長的身子半倚門框,蔣擎不想面對姊夫,卻不能不站在他面前。
原則上,這次的任務不算失敗,賀巧眉很好說話,他不過說明現況,她便鬆開手,他以為她不甘多年等待,會很難纏,沒想到,她是他見過最特殊而且最了不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