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氣象預告,這是本年度最後一波寒流。雖然是最後一波,但威力仍然不減,這個冬天好像眷戀著什麼似的,一直捨不得離開。
彭冠分穿著靛藍大衣,撐著寶藍色雨傘,徒步在微雨中宛如巴黎香榭大道的街道上,俊美的五官,比例完美的高挑身材,把身後的背景渲染得像一首羅曼蒂克的情詩。他略微蒼白的臉上卻像結了一層薄霜,怎樣也化不開,但絕不是因為氣溫太低,而是世上沒什麼事物值得他去牽動喜怒,剛過二十歲生日的他已顯得有些少年老成。
照著紙條上寫的住址,彭冠分來到這個隱密的豪宅區。
在進來之前要經過重重關卡,除了要通過管理員那關,還要聯絡住戶確定身份,要進入大門前還得先按晶片密碼,已經夠讓人厭煩,沒想到從大門到獨棟住宅竟然還得走上一大段路。
奇怪,這裡怎麼沒設個公車站?彭冠分停下微酸的雙腿,有些好笑地想著。
那些有錢人的高檔車,時速從零加速到一百,不過才三點多秒,難怪根本不怕大門離自家庭院足足有兩、三公里的距離,在台北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這個住宅區未免太奢侈了點。
想到這裡,他的表情又更冷漠了些。
今天來此的任務是幫一個富豪的獨生女做考前衝刺的家教,聽說那女孩的數理不太好,就他養母的說法,是連一數到一百都有點困難。
彭冠分知道養母或許是為了要引起他的興趣,才故意說得那麼誇張。
但她的方法還是失效了,因為他對這個富家千金一點興趣也沒有,但他再怎麼不想也還是得來,因為這任務對他來說,是一種利益交換,讓他可以擁有自己的私人時間。
只要他聽話一點,回去探望原來那個「家」,也許會比較沒那麼困難……
這麼一想,他腳步更加急促了。
在深灰大理石砌堆成的大門口前,彭冠分按下了門鈴。
出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婦女,有著上流社會一貫難以親近的高傲氣息。
彭冠分對她微微點頭。「你好,我是彭友侖的兒子,彭冠分。」
林麗英牽強地動了下嘴角。「你遲到了。」她幫彭冠分接過傘,擱在玄關的置物架上。
「抱歉,我不知道大門離這裡原來還有這麼遠。」他不是喜歡為自己找借口,只是真的沒人跟他說過,甚至連要他來的養父母都未曾進過這裡。
「下次要來時,告訴我一聲,我叫司機去載你。」進了大門,她為彭冠分在地上擺了雙白色的毛拖鞋。
「謝謝,但不用了,下次我會提早來的。」換上拖鞋,他將自己的鞋擺進鞋櫃,順便拒絕了她的好意。
林麗英挑了一下眉,雖然只有那麼一下下,彭冠分也感覺到她似乎有些驚訝,那眼神似乎在訝異著原來他和他那喜愛攀權附貴的父母親有些不一樣。彭冠分也不想解釋什麼,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是被領養的,這是不能公開的秘密。
「有真在樓上的書房裡等你很久了。」她走在前頭,領著他上樓。
「很抱歉。」彭冠分回道。
雖然他心裡絲毫沒有歉意,但表面工夫還是得做一下,來這裡之前,他的養父已經千叮嚀萬交代,要他千萬別丟臉。
也許在有錢人的心裡,只有他們的時間是時間,寶貴到每一秒都是用金錢計算,其他普通人的時間都是用來混日子的。
「有真是個很乖的女孩子,」林麗英一邊往上走,一邊自顧自地說:「可能她在課業上比較駑鈍一點,但她真的很用心,希望你能幫助她,讓她考上一流大學,做你的學妹。」
「我會盡力的。」
經過炫目的水晶大型吊燈,轉眼走到了迴旋樓梯的盡頭,眼前窗明几淨,燈光明亮,楓紅色的地板亮得發光,前頭隱隱飄來女性用的高檔香水氣味,然而卻感覺不到一絲流動的乾淨空氣,彭冠分感到呼吸窒礙,這華美的建築像個精緻的鳥籠,沒有半點生氣。
林麗英敲了敲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道門,然後輕輕推開。
站在她的身後,彭冠分停下腳步,他抬眼,一陣帶著濕意的涼風迎面而來,原本深灰色的天空,突然蹦出一線暖陽,透過窗欞灑了一地金黃,他見到了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她,隨著風,裙擺微微飄蕩,像潔白的羽毛。
「你好。」童有真一雙大眼怯生生地望著他。她發現他好高,跟同年級的男生差了半顆頭,他的氣質沉靜,像一潭湖水,跟她同班的男生差太多了,簡直是不同物種。
「你好,我是你的家教。」彭冠分微微揚起了嘴角。
剛才有一度,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一隻可愛的鳥兒,孤零零地待在美麗的鳥籠裡,落寞地舔舐著自己尚未長齊的羽毛。
那是錯覺,他曾幾何時變成一個那麼有想像力的人了?愣了一秒,他才回神想起自己今天重大的任務。
「下雨了還開窗,等一下著涼了怎辦?」林麗英責備地把窗戶關起來。
「嗯,我知道了。」童有真點點頭,立刻想起家教來家裡的目的,只好努力止住自己的思緒。
彭冠分注意到童有真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但是並沒開口。
她小巧的臉蛋上寫滿了認命,所謂的認命,就是毫無怨言接受一切安排。這點同他相似,跟他目前必須要過的生活是一樣的。
他有點同情她,這只被關住的小鳥兒,也許連自己身上有沒有翅膀都不曉得吧。
「有真,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彭大哥,他會教你。」林麗英說完,轉身準備下樓。「這個門不用關了,有什麼需要叫我,我就坐在樓下客廳。」擺明了對女兒的不放心。
「好。」童有真認命地坐回書桌前。
彭冠分看著她纖弱的背影,並不急著走向她。
他打量著書房內的一切,發現這間書房不小,除了三面牆幾乎都是用書堆砌成的,房中央還放置了一座骨董書櫃,簡直像個小型的圖書館。
書籍種類有艱深的古文典籍和百科全書,有財經企管和歷史名著,就是沒有半本課外讀物,看樣子,童有真的父母一定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為一個通古博今的小書蟲。
彭冠分聽到她小小聲地背著數學公式,清朗的嗓音帶點執拗和苦惱,看樣子數學這科真的把她整得很慘。
「這些書你都看過了嗎?」看著她專注的背影,彭冠分淡淡地開口。
童有真回過頭,一臉迷惘,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例如這本?」他抽了一本《重力學的概念》遞向她。
「這本沒有。」她看了眼之後肯定地回答。
這本沒有?代表她這裡的書全看過了?彭冠分掩不住的驚訝。
「為什麼只有這本沒有?」
「不只這本,還有這一面,我全都沒看過。」她指著東邊的那面書牆。
「為什麼?」他發現她認真的表情很可愛。
「因為考試不會考。」她理所當然地回道。
「所有考試不會考的,你都不會去看?」看樣子又是一個填鴨式教育下的產物。
「我爸說把精力花在用不上的東西上面,是浪費時間,所以不用去碰。」父親是最偉大的,她把他的話奉為圭臬。
「這世上還有很多事情是有趣的,不單單只有考試。」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清麗的臉蛋,她才十七歲吧?因為被保護得很好,不知人間寂苦,變成一個沒靈魂的洋娃娃,人生其實不該是這樣的。
但人生也是沒得選的,她是這樣,而他也是。
「還有什麼事是有趣的?」她歪著頭看他,發現他有一雙冷漠而溫柔的眼睛,像黑夜裡鑲在天邊的北極星,燦亮且幽靜。一瞬間,空白的心房像被什麼竄進了一樣,她忽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跳躍,這是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因為太陌生了,以至於她發了一會兒呆。
彭冠分發現她前額劉海被風拂亂,本想伸手幫她撥開,手到了半空中,他停下那突如其來的衝動,只是淺笑著凝望她。
這個衝動來自於一種直覺,在見到童有真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慾望。
「這答案,要你自己去找。」他也正想知道。
童有真疑惑,她感覺到他和她有某部分的相同,卻因為年紀小,理解不了什麼,從他身上,她感覺到了異性的溫柔,未曾有過,於是她迷惘同時也心慌,只是出現那麼一下下,很快地就被聯考的壓力沖淡到幾乎消失不見。
冬末春初,窗外下著微雨,他遇見她的剎那,寒流似乎跟著消失無蹤。
冷風和著暖陽,雨滴斜打在玻璃窗上,透著晶瑩的亮光,如此矛盾的天氣,若看在詩人的眼裡,似乎都帶著點傷感的味道,而他們偏選在這季節相遇,彷彿命運正在預告著些什麼,只是從來沒人注意過,當然,也沒人有能力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