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汝音打斷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氣,才能問出這話。「妳會嫌棄眼睛看不見東西的丈夫嗎?」
「我告訴你,子夫。」汝音捧著裕子夫佈滿風塵滄桑的臉,真心地說:「我更深愛現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嗎?現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這個事實!所以你少胡思亂想了,好嗎?」
此刻的裕子夫,是個容易顯現自己心情的人。
被這樣露骨地一罵,他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不要說這種話!」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嗚噎地說:「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准再把我推開了,知道嗎?」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擁抱的力道,就是對她的一種承諾。
然後他親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開妳。」
第9章(1)
荒州,其實一點也不荒蕪,它是個水草茂盛的寶地。荒州不過是習於務農的中原子民對他們不熟悉事物的一種蔑稱。
此處不但畜牧發達,又因境內有多座鹹水湖,因此制鹽也相當盛行,在京畿販賣的上等鹽,也都是由荒州而來的。
裕子夫一家人,在一個名叫天余的小村莊住了下來,該地之所以叫天余,是因他們臨靠的那座湖是該區產鹽最豐的地方,當地人們認為這是上天餘下的恩典。雖然產質沒有高到足以引起貪官肥商的覬覦,但是收入穩定也夠一家人安安穩穩地扎根三代。
裕子夫和老方受雇一家殷實的鹽農,鹽農一家熱誠地對初來乍到的他們伸出援手,不但替他們找來租金低廉的堅實屋子,也不吝與貧窮的他們分享肉乳以及昂貴的菜蔬。因為有他們的幫助,汝音與孩子的身體復原得更加完善。
他們現下的生活的確大不如從前,可是汝音知道自己與裕子夫都寧可要這種平實樸素的日子,穰原城裡的紛紛擾擾他們不想再沾染。
也因為日子過得太平靜,他們幾乎都要忘了,士侯派的人馬或許也還未放棄找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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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坐在陽光充沛的桌子前,埋頭繡著她所熟悉的富貴繁麗的繡圖。聽說這裡的縣城——令丘,有許多官商都很喜歡這類刺繡,由於這類技藝在本地不易找到,往往要求諸於遙遠的穰原,因此價格異常昂貴。如今當地這裡也能產出這樣豐美華麗的刺繡,在地官商們自然趨之若鶩。因此這便成了汝音添補家用的副業。
她已經賣出了好幾幅有著吉祥寓意的刺繡,不但給裕子夫、女兒還有老方買了新衣,最近家裡也能吃得到珍貴的白米了。
繡著繡著,她抬起頭來稍稍歇息,無意間看到已經學會扶著東西站立的女兒正眼巴巴地望著她的巧手。女兒看得很專注,就像是在學習一樣。
汝音笑了幾聲。「看來弦子也喜歡刺繡。」
她看看日頭,近似中午了。她放下手邊的活兒,走過去抱起女兒。「該為妳爹爹送飯了,一塊去吧!」
鹽田在湖邊,離村莊大概半里的路程。每到中午時分,帶著女兒為在鹽田工作的裕子夫與老方送飯,已經是汝音的習慣。
今天她在半路上,發現就在鹽田的上空冒著白色的炊煙,不知在燒什麼。
當她來到鹽田時,就看到打著赤膊的裕子夫正守在一塊土堆前,炊煙便是從那土堆冒出來,看到他專注地顧著土堆的模樣,總讓人以為他還是看得到的。
汝音還沒走近他,他便抬起頭望向她來的方向,笑問:「是磬子和弦子嗎?」
汝音笑了笑。「每次都沒法給你個驚喜。」
裕子夫站了起來,熟悉這裡的地形,讓他可以筆直地朝汝音走去,他伸出手接過孩子。
「風帶來妳們的味道,還有腳步聲。」裕子夫的笑有種期待。「算算時間,也快到了。」
「爺的其餘感宮,可是非常敏銳的。」老方從鹽田走過來,手上拎了一串魚。「瞧,夫人,這魚都是爺抓的,您說厲害不厲害?」
「不過。」裕子夫苦笑。「被一條游得沒聲的魚絆了一跤,跌到水裡。」
汝音呵呵笑。「可弦子好像很喜歡她的爹爹打赤膊。」
裕子夫懷裡的弦子,正把她爹爹豐實的胸肌當溫暖又好枕的枕頭,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吹風呢!
裕子夫溫柔地撫摸著孩子的小頭,輕輕地說:「真想看看她的臉……」
「子夫?」汝音感受到他的失落——雖然丈夫一直都展現出振作的一面給他們看,生活起居還是保持得像常人一般,使他們都忘了其實他是個盲了眼的人。
是個看不到自己女兒長相的人。
「我總在想,弦子長得像不像妳。要是像妳的話,便是個很美麗的孩子。」
汝音趕緊說:「子夫,孩子的眼睛像你。你的眼睛其實很漂亮,我很喜歡。」
裕子夫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笑著。「是嗎?孩子的眼睛像我嗎?」
「當然。」
「磬子。」裕子夫的臉偏向她。「妳以前從沒說過,妳喜歡我的眼睛。」
汝音說:「我喜歡你充滿感情的眼睛。就像現在。」
忽然裕子夫空出一隻手,將她擁到懷裡,他親了一下汝音的額頭。「謝謝妳,現在才對我說。我不會再自卑了。」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看似平靜的裕子夫,其曹一直都在擔心自卑著,自己已盲的眼睛。
「不要這麼說。」汝音心疼地摸著他的臉。「我說過了,子夫,我喜歡現在的你,要我選,我寧可要現在的你,你記得嗎?」
裕子夫微笑。「記得,我記得。」
此時他們都聞到了魚的鮮香味。裕子夫這才想起自己正在烤的東西,他將弦子交給汝立日,走到土堆旁翻撥土堆。
汝音怕他燙到,趕緊說:「子夫,我來吧!」
剛在鹽田收拾完用具的老方也趕過來幫忙。「爺,我來弄,您別燙傷了手。」
裕子夫堅持地說:「不用。我自己來。我要親手弄給你們吃。」
土堆撥開了,汝音看到裡面是白鹽的結晶。「那是什麼?」
「我用鹽把鮮魚裹實,埋在土堆下烤。這樣烤的魚會特別鮮美,是荒州人常見的吃法。」
汝音拿出她帶來的餐具,將魚分成三份。她嘗了一口。
裕子夫聽著她咀嚼的聲音。「好吃嗎?」
「好吃。」汝音笑得很幸福。「因為是你做的。」
「魚也是爺自己捕的,再親眼看到爺在湖裡摔成那樣會覺得更好吃,夫人。」老方打趣地說。
「你們這回答好像是安慰啊!」裕子夫苦笑著。
汝音癡癡地望著他難為情、有些羞紅臉的模樣。
她以前絕對想不到她的丈夫也可以這般可愛。
「至少。」她又吃了一口。「我吃得到裡頭的愛。」
這有多珍貴,他可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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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故音便將女兒托給老方照顧,自己則帶著近日完成的繡品,搭上鹽農進城賣鹽的貨車,到了縣城令丘。
最近一個月,她繡品的銷路變得穩定了,托人打聽據說都是一名富有的鹽商購買的,只要她的繡品一在布鋪出現,那人便會馬上派家僕買走。
最後那商人索性就請汝音直接將繡品送到他府上,省得麻煩。
因此今天她便直接到這鹽商府裡,送交貨品。
平常汝音只需將繡品交給看門的家僕,便會離去。
然而今天家僕卻說:「夫人,主人請您進去呢!」
汝音一愣,看著門裡頭那深深的院落,她有些遲疑。
「何必呢?」汝音笑著推卻。「我還有事,急著走呢!」
「主人說定要與您一晤,若夫人推卻,他便不買您這回的繡品了。」
汝音沒辦法,她希望能盡快收到這回的錢,給裕子夫、老方添一套全新的羔羊皮袍。
她只好妥協。「好,我進去。」
家僕便帶著汝音進府。而後家僕請汝音先在一間房門前稍候就離開了。
「夫人,請進來吧。」裡頭傳出斯文的聲音。
她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有些懷疑怎麼會在這偏僻的地方,聽到有人說這般標準的官腔話?更何況,她如今不過是個急需要錢的賤民罷了。他又何必喚她夫人?
她看到一名蓄著精緻八字細胡、長著了副文人白臉的男人正臥在躺椅上,就著窗外的日光,細細地打量著汝音的繡品。
「這般好繡工,在荒州這偏僻的地方,連半個都找不到呢!」那男人說。
「謝謝您的實識。」汝音福了個身。「請問爺,您找我是……」
男人沒讓她把話說完,逕自說:「這繡工我很熟悉,好像是出自一個織造監的繡宮。對吧?」
汝音一震。
「我記得,那個繡了許多輿圖的女人,就叫汝音。」那男人鷹隼般的利眼定住她。「她的丈夫,就是鼎鼎大名的清穆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