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爺是這樣的人……」
汝音激動得無法自已。「我跟他不一樣,我只是普通人,我可以逼自己什麼都忘記,如果你們都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會。可你跟他都不要奢望我,會在心意被那樣踐踏後,再因為這些故事對他另眼相看。」
說著,汝音的頰上滑下了眼淚。
「他的神聖,跟我無關。」她說出連自己都覺得殘忍的話。
「夫人……」老方歎了口氣。「我只是希望夫人不要一輩子懷恨爺。這樣您終生都不會好受。」
「夠了!」汝音大叫,然後將自己縮在角落。
老方嚇了一跳。
汝音喃喃地說:「你再說下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求你不要說了……」
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堅持到最後,陪著自己深愛的丈夫一起赴死……
原來這些激動並不是因為無法原諒對方而起,而是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老方明白了這點。但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照著裕子夫的吩咐,離穰原城越來越遠。
最後,他難過地苦著臉。「對不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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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如山的北麓,有一處叫「玉園」的地方。
那裡植滿了像玉一般青翠的礦石柱,每一根柱皆有一個成人高,柱群遍地就像一座森林一般。
但那不是玉,玉不會在夜晚發出這般詭譎妖媚的幻光。若日夜浸入在這層幻光中,不但會被迷惑心智,甚至會將正常的人給逼瘋。
所以這處玉園看似是個賞玩之地,其實是軟禁犯了重罪官員的地方。
裕子夫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在這裡。
他獨坐幽室,四周的窗欞都透著這凝滯的幻光,他必須閉著眼,調穩氣息,才不會被迷去神智。
在閉上眼的晦暗世界中,他腦海裡看到的都是汝音,他的妻子。
他好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順利抵達窮州穩城了。
通往窮州的路途崎驅,她的身子受得了嗎?
他不甘將她驅得這麼遠,遠到好像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可不驅走她,他根本無法想像善良的她被這一切波及的樣子。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天,可以讓她知道,他聽到這些話的真正感受——
其實在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底下,他很是高興,他很不捨。
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這座城市,弄髒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玉園這兒又濕又冷,他抱著右手,忍不了這蝕骨的酸痛,他不自覺呻吟出聲。可他自己很清楚,身體的疼再怎麼蝕心,也比不上自己深愛的人說出的話。但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該受的懲罰……
在二更的更鼓響起後,他聽到腳步聲。
不一會兒,幽室的門被打開了。
「來人,把窗子都給遮起來。L是貴媛安的聲音。
「睜開眼睛。」貴媛安命令道。
裕子夫張開眼,冷冷地望向來人。
貴媛安把雜役驅了出去,走到裕子夫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這什麼意思?」貴媛安問。
裕子夫斜視著他。
「為何沒有出兵?」貴媛安問得有些急。
裕子夫說:「你很意外?師兄。我也很意外,你竟沒有殺我。」
「你覺得我需要你來憐憫嗎?」貴媛安像受辱一樣惱羞成怒。
「不是憐憫,師兄。我只是……希望你能回頭。」
貴媛安瞪著他。
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
最後貴媛安呼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說:「三更的時候,我會撤掉所有監兵,你走了之後就永遠不要回來。」
看著裕子夫,貴媛安邪笑一聲。「我不屑跟你這種人鬥。」
「你還是要稱王?」
「當然。我不可能收手。」他收手了,那貴蔚怎麼辦。
「你這樣只會稱了士侯派的野心。」
「殺了你,才會稱了他們的心。」貴媛安往門口走去,專制地中斷對話。
臨走前,他又警告道:「我回來的時候再看到你,就真的會殺了你。所以你最好給我走得遠遠的。」
貴媛安走後,幽室安靜得詭異。
沉定如裕子夫也不太敢置信現在的處境。
他一直以為貴媛安早已走火入魔。
可如今他卻被釋放了。
他站起來,不自覺輕喊一聲。「磬子!」
這一刻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汝音在的地方。不管她想不想見他,她會不會原諒他,他都要待在她的身邊。
他往門口走去——
「貴都堂不夠狠。」忽然黑暗中,冒出了這冰冷、像冥界惡鬼的聲音。
一陣冷風,往裕子夫的頸子襲來。
他一愕,趕緊閃身就看到一抹刀光砍進門柱。
窗簾飄動幾下,外頭的幻光射了進來,照在彼此的臉上。
裕子夫瞪大眼,不敢置信。
「侯爺好像很驚訝。真難得。」
「我認得你。你叫懷沙?」
「榮幸。」對方笑了一聲,緊接著數道極快的閃光又向裕子夫劈了過來。
他的眼睛差,看清那些刀光已顯吃力,只能憑著那刀風的走勢閃躲。
他想反擊,卻怎麼也找不到縫隙。
忽然又來一刀,裕子夫自知躲不過,他咬牙頂出右肩,結實地挨下,夾住了這刀,用血肉牽制住攻勢。
見懷沙的攻勢被鎮住,裕子夫趕緊開口。「為何刺殺我?」
「不虧是清穆侯,受了這刀,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那和善的笑看起來很詭異。
「是士侯派?」
「貴都堂要做惡人卻不徹底,那我們替他做。」懷沙的力道加重。
裕子夫悶哼一聲,連忙往他的頸窩劈了一拳,將他整個踢開。
這一踢卻也把他的傷口給拉大,他痛得叫不出聲。
懷沙翻滾著地,一眨眼間又見他衝了過來,那速度就像他的刀一樣快。
裕子夫知道自己打不過這殺手,他抱著右肩傷口往後一撞,撞破了窗欞,讓自己從二樓掉進園子裡頭的池子。
池水如冰如刀,刺得裕子夫差點兒失去知覺,可他緊抓著意識,連忙從池子裡爬起,躲進石礦柱叢中。
懷沙從容不迫地從屋子裡頭走出,也不急著找獵物,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橫視著四周,大聲地說:「侯爺不出來沒關係,我的工作也不只您一個。」
裕子夫瞠大眼。
「夫人正在前往窮州穩城的官道上吧?」
他身上的痛與冷,彷彿全抽離了。磬子?!
懷沙又說:「士侯派可是給了我兩個人頭的錢。今晚,咱們慢慢來。」
腳步聲漸漸遠離。
失血與失溫讓裕子夫全身無力,可他卻硬撐起身子,用礦柱做掩護往玉園的出口爬去。
他得趕去汝音身邊。
她不可以被扯進來,不可以——
第7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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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與老方在一處叫平江的官驛上歇息。
官驛後面是一座崖谷,與對岸之間只有一條吊橋連接,谷底下是湍急的溪流。
夜晚,只有蟲鳴聲對話的時分,那溪流流動的聲響便是寂寞旅人的陪伴。
汝音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晦暗不明的崖壁。
不知裕子夫現在怎麼樣了?貴都堂已經行動了嗎?穰原此刻是不是正為這事在騷動呢?監兵可已經把他們的家團團包圍住了?
或許父親和大哥也逃脫不了此難。此刻可能正在大罵她淨會給汝家帶來恥辱與災厄?
想到這兒,她自嘲地苦笑。
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可她竟然還在擔心家人的安危,還在掛心裕子夫的死活。她以為自己的心只充滿恨,沒想到竟還有餘地想著裕子夫……
他還在……世上嗎?他會死嗎?
此刻,腹部竟抽痛起來。她冒著冷汗,趕緊躺下。
她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臉,在溫暖的黑暗裡,默默地流淚。
一想到他會死,她就害怕得不得了。
她其實還是在期盼著他可以脫險,期盼著他可以趕過來,即使他只是為了他的孩子而來,她也沒關係……她只希望他可以好好活著。
忽然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汝音。
「夫人,起來一下。」是老方的聲音。
汝音下床打開門。「什麼事?」
老方有些興奮。「我聽到官道上有馬蹄聲。會不會是……」
原來老方也和她一樣,夜不成眠,想的都是一樣的事情。
「夫人您想,會是爺嗎?」
「我們去看看吧。」汝音說。
於是老方將汝音給扶出屋外,來到官道上。
坡下的蜿蜒道路,有一騎著馬的騎士身影,披著黑夜,輪廓朦朧不清,在冷風中急行。
老方心急便擱下汝音,往前走了幾步,想要再看清一些。
「老方,你別太靠近官道,小心被馬撞到了。」汝音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