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綺綺離開,他竟然找不到一個理由挽留她。誠如她所說的,他確實不懂她內心的苦,因為不明白也再次傷害了她。
「一百萬是要用來做什麼?」
婦人突然哭了出來。「上允得了惡性淋巴瘤,需要錢做化療,我帶他到台北的大醫院看病,醫生說只要有適合的骨髓,就可以做骨髓移植,可是我跟上允的骨髓不合,上綺不肯去檢查,所以我只能選擇化療來救上允的命。」
「伯母,我無法評論你的行為,可是站在綺綺的立場,我只能說你實在不夠瞭解她,你的背叛狠狠傷透了她的心。關於骨髓的事,我會試著勸綺綺,至於錢的事情,我也會想辦法。」婦人道謝後離開了,留給蔣映人的卻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他忘不了那天她臨走之際說的話——你知道嗎?不只身體,我的心也很髒,因為我好想拿刀殺了他們!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我?
我也是她女兒,難道我就可以被犧牲?
她的心必定又開始流血了。
他到底該怎麼幫她?
她做了一個夢。
是惡夢。
是曾經困擾她半年之久的惡夢,她本以為已經忘了,沒想到現在又來纏著她不放;她想逃,卻不知道可逃到哪裡,最後是學姊金艷收留她。
「上綺,你怎麼坐在這裡?」前天她在公司樓下看見趙上綺,見她一身狼狽,她什麼也沒問就帶她回家。
「我在發呆。」
「是喔,沒有話想對我說嗎?」前陣子跟她談工作的事情,她還挺有精神的,怎麼才過半個多月就完全變了個樣子?
趙上綺歪了頭,一臉茫然。
「出了什麼事情?」
「一點小事。」她的目光又移回窗外。
金艷蹲下來,伸手扳過她的臉。「上綺,不知道醫生有沒有跟你說內心的陰影最終只能靠自己戰勝?如果你不鼓起勇氣,誰也幫不了你。我不瞭解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是如果你不願主動面對,想說以後再想辦法、有空再處理,那麼這個問題永遠都會困擾你,你也不可能擺脫。既然痛苦,何不咬牙一次解決一勞永逸?為何要讓它像一根針時時扎痛你自己?」
「因為我有被虐狂。」她苦笑。
「算了,如果你自己都不想解決,我這個旁觀者又何必替你操心,反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要後悔就好。我要出門了,鑰匙放在桌上,出去記得要鎖門。」
「學姊,謝謝你。」
「上綺,好好想想吧,有些事用不著太鑽牛角尖,退一步,你可以看見更美麗的風景不是嗎?」
退一步……美麗的風景,有可能嗎?
她眼前的風景早就不堪了。
第10章
醫院裡滿是消毒水以及藥物的昧道,趙上綺很不喜歡。
當她走進病房,看見一個熟悉的人躺在病床上時,立刻紅了眼眶。
床上的人是她的弟弟,她離家前,他還活蹦亂跳,沒想到七年後,他竟然臉色蒼白地躺在醫院裡,而且他的身材比她還瘦弱。
她看了相當悲痛,沒想到病魔竟把他折磨成這副模樣。
「姊姊?!姊,是你嗎?!」趙上允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見趙上綺,激動得想起身。
她連忙上前制止。「不要起來,躺著就好。」
「姊,你去唸書怎麼都不跟我聯絡也不回來看我?我好想你,你今天是特地來看我的嗎?」他緊抓著姊姊的手不放,似是怕她再次離開自己眼前。
趙上綺全以點頭作為響應。
「我好高興你終於回來了,等我病好出院,我們又能在一起了。」趙上允顯得十分高興。
「媽沒跟你說我去哪嗎?」
「有啊,媽說你考上美國的學校,因為機票太貴,所以要等你念完博士才會回來。姊,你現在是博士了嗎?」她搖頭。看樣子上允的確不清楚之前的事情,她錯怪他了嗎?
「姊,你還沒念完博士,是不是很快又要回去了?等我病好了以跟你一起去嗎?」
「你先好好養病,到時侯我再帶你出國。」曾經他是她最寶貝的弟弟,她省吃儉用就為了給他補習的錢,然而現在他們卻很陌生。
「真的嗎?」他眼底閃著期待的光彩。
「姊答應的事什麼時候沒做到過?」
「姊,你還會再離開我嗎?跟我回家好不好?」趙上允蒼白的臉色令人看了不捨。
「等你康復,我們就回家。」
「好,不能騙我喔!我有聽姊姊的話用功唸書,不要讓媽操心,回家後我要給你看我拿到的獎狀,我作文也拿到第一名耶。」
她摸摸弟弟的頭,「上允最棒了!」
被姊姊稱讚,趙上允臉頰泛紅。「我已經二十歲了,不要再摸我的頭啦。」
「無論你幾歲都是我的弟弟。上允,姊還有事要辦,必須先走,改天再來看你,好好休息知道嗎?」
趙上允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姊,你真的會再來看我嗎?我真的很想你,答應我,你一定要再來看我好不好?」摻著苦澀的笑容彷彿清楚自己活不久了。
「……好。」趙上綺替他蓋好被子,轉身離開病房,看見蔣映人站在門口,她立刻衝進他懷裡,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滾落。
她哭了好久,不管旁邊走過多少人也不在意他們會怎麼想,在這當下她只想大哭一場。
上允才二十歲,連兵都還沒當就要面臨殘酷的死亡威脅嗎?
他還那麼年輕為什麼會是他?
她心都碎了。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歇,趙上綺抬起頭,發現蔣映人神情溫柔地凝視著她。
「綺綺,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你有機會能救他。我知道恨你的母親,可是上允真的什麼都不知情。當年你母親是先支開了他才叫那個男人來帶走你,後來你母親又扯了一連串的謊言欺騙他,他很單純,所以一直以為你去美國唸書。」
「我怎麼有這麼笨的弟弟?」
「因為他什麼都問不出來,也只能選擇相信你母親。恨意讓你活得更堅強,因此我不會要求你得原諒你母親,換做是我也未必能寬宏大量;可是如今是你弟弟需要你的幫助。你只有這麼一個弟弟,捨得再也看不見他嗎?」
「是我被犧牲了,最痛苦的人應該是我!」她離開他的懷抱。
「你說得沒錯,可是我不得不說你比上允幸運多了,因為你還能逃,他卻逃不了。」
生與死,一線間,沒有第三條路。
完全無助。
「難道這樣我就該死應該救他嗎?」她忿忿不平。
「綺綺,我不是這個意思,救不救上允必須由你來做決定,我只是不希望你後悔。我相信如果今天是一個與你無關的外人需要你的骨髓,善良的你肯定會無條件答應,那麼,為何偏偏對待自己的親弟弟要如此嚴苛?你想報復,但最後痛苦的又是誰?」
最後痛苦的當然是她自己,因為她失去的是她唯一疼愛的弟弟。
趙上綺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當時,我以為他跟媽一樣為了錢可以犧牲我,每次一想到,我就好難過好難過,枉費我那麼疼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傷害我?可是剛剛看見他躺在病床上那麼無助,甚至他可能也清楚自己的病情,卻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我的心更痛,他才二十歲,為什麼會是他來受苦?為什麼?」
「綺綺,有什麼事會比永遠失去更令人傷痛?千萬別讓自己後悔了。」蔣映人蹲在她面前,拭去她的淚水。
趙上綺低著頭,再次哭得無法自己。
每一滴淚水彷彿都盛載著她的悲傷流出她的身體,慢慢地釋放她不能說出口的痛。
她不是真心想報復,只是想讓母親明白當時她有多痛而己……
等待HLA分型檢驗結果的時候,趙上綺比任何人都還要緊張,她緊抓著蔣映人的手,內心不斷祈求神明不要對她如此殘忍。
過程是煎熬的,然而,結果卻令人喜悅。
她的骨髓和趙上允的骨髓配對成功,她可以救弟弟的命,為此她狂喜不己。
四個月後,趙上允終於可以動骨髓移植手術。又三個月後,醫生宣佈他的骨髓長得十分順利,已經可以出院,不過仍要小心感染。
為了讓趙上允活下去,趙上綺幾乎花光所有的積蓄,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此刻能看見坐在她面前笑容滿面的弟弟,她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上綺,謝謝你。」
「應該的,他是我弟弟。」
「對不起,是媽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婦人再次跟女兒彎腰致歉。
趙上綺望著母親,經過七年,美麗的母親也不禁蒼老許多,頭髮有些斑白,氣色也不好,看得出來承受不少壓力。反觀自己,因為怨恨氣憤,所以她努力活下來,雖然也曾苦過,不過現在已經熬了過來。
有些事當下無法判斷對錯,在感情之下,理智無法主宰,然而繼續憎恨下去也無法擁有快樂,試著諒解或許才是讓彼此都獲得自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