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說話像是跳針似的,他微微蹙起眉頭,「你結巴?」
「不是,我只是還沒習慣這兒的說話方式。」她老實的說。
「這兒?」他微頓,「我明白了,大城跟鄉下果然是天差地別。」
「嗄?」他以為她指的是城鄉差距?不不,她說的是世代差異,「大少爺千萬別歧視鄉下人,鄉下人說話也不是沒禮貌,只是比較親切,比較真誠。」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真誠不親切?」
「呃……」慘了,她又多嘴了。
「我若不親切,會吩咐楊叔幫你留包子?」臧語農眉一挑,「真是不知感恩。」
「不是的,我很感恩,只是……」她低下頭,偷偷做了個怪表情,「誰叫大少爺老是鄉下人鄉下人的說,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他笑意加深,「你老是你啊你的稱呼本少爺,我也挺不舒服的。」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還不習慣嘛。」她小心翼翼地說:「以後我會小心的,大少爺。」
「嗯。希望在你習慣之前,我能忍著不趕你出府。」說罷,他便跟丁鳴使了個眼色,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他前腳剛動,方朝露就忍不住的在他身後扮著鬼臉。
突然,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而她掛在外面的舌頭還來不及收回……
臧語農一愣,而她也一臉驚恐,趕緊將舌頭收回,閉上嘴巴,恭敬的站好。
慘了!她低下頭,暗叫不妙。
「喂!」臧語農叫她。
「是,大少爺。」她唯唯諾諾地應聲。
「我已經吩咐楊叔每天替你留點吃的,你要是餓了就自己去廚房吧。」
「是的,謝謝少爺。」她趕緊答道。
看她一臉懊惱的翻了白眼,臧語農差點笑了出來,驚覺到自己的反應,他眉心一擰,臉一沉,轉過身繼續前行。
穿過拱門,丁鳴稍稍上前來,低聲的說:「方大娘的侄女實在太不懂規矩了。」「確實。」
「方大娘雖是鄉下來的,但應對進退都十分合宜,說話做事也都中規中矩,怎麼她侄女是這副德行?」丁鳴不解地說。
臧語農神情淡然,「她的確是粗手粗腳、沒半點規矩,但你不覺得她十分有趣嗎?」
「有趣?」丁鳴眉頭一皺,「我只覺得她對少爺真是太沒禮貌了。」
丁鳴今年十八,自十三歲起伴在臧語農身邊,貼身服侍,對臧語農十分崇拜及尊敬,自然不許有人對主子不敬。
「丁鳴,」臧語農睇著他,「規矩的女人太無趣了。」
「嗄?我不明白。」
臧語農高深一笑,「你還年輕,以後會懂的。」
這日忙完了藏書閣的活兒,方朝露沒有立刻離開。她剛才整理書架時發現了幾本理筋整骨的書,約略翻了幾頁,覺得十分受用,心想做完該做的活兒,就拿來研讀一番。
於是,她取下那幾本書,席地而坐,專注又認真的研究起來。
從前當教練時,她也得懂得如何快速且簡易的急救及包紮,以備不時之需,所以常看此類書籍。而她老爸更厲害,還能幫學員脫臼的部分歸位。
看著看著,不知怎地眼皮越來越沉,又呵欠連連,反正時間還早,她心想打個盹應該不礙事。
於是乎,她往地上一躺,閉上眼睛……
通往藏書閣的長廊上,穿著一身藏青色暗繡雲海長袍的臧語農正輕步走著。縣令大人的父親即將過八十大壽,他派人打聽,得知縣令的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冊名為《北卑見聞錄》的古籍,而他記得府中的藏書閣便有這書。
眾人皆知縣令對父親十分孝敬,其父歡喜,他便歡喜,收到夢寐以求的古籍為壽禮,其父必定心情大好,而他討了縣令父親的歡心,必也能討得縣令大人的歡心。
行商求財,自然得人情練達,八面玲瓏,臧語農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為商之道自然清楚通透。
第2章(2)
來到藏書閣前,他發現那兩扇對開的雕花木門是敞開的,本以為應是有人正在打掃,可裡頭卻無聲無息。
他步進閣中,隱隱聽見微微的呼嚕聲,像是有人在打鼾。
誰在這兒偷懶?他將腳步放輕,沿著一排排的書架巡視,走了不久,他就發現有人躺在兩排書架之間,四仰八叉的睡著。
他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待看清那人容貌,唇角旋即微微揚起,漾著一抹溫煦的笑。
他道是誰,原來在這兒偷懶的是她—方朝露。
瞧她呈大字型的睡法,多豪邁啊!她睡得又沉又香,時不時還發出沉鼾,不知為何,每回見著她,他就覺得胸口有一股溫熱感,嘴角也總會莫名失守。
他靠近她身邊,蹲了下來,先是看到落在她身邊的幾冊書籍,然後才注視起她沉睡的臉龐。
她長得不是特別美,但看起來挺舒心,她有著纖長的睫毛,圓圓的眼睛,鼻子不算挺,但也不塌,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就算不施脂粉也悅目。
此時,她的唇片微微的掀合了一下,從嘴裡逸出不知所謂的呢喃。
不知怎地,當她唇瓣歙動的時候,臧語農的胸口悸動了一下,他下意識按住自己的胸口。
已是近三十的男人了,當然明白這份悸動不尋常,但他不明白的是,她怎麼會讓他有這種感覺?
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他驚覺到自己竟伸出手想觸摸她的臉龐……臧語農,你在做什麼?他心裡有個聲音這麼吼著。
而她彷彿聽見了他心裡的吼聲,倏地睜開眼睛。
兩人四目相對,他心頭一驚,她也是,雙方像是看見了什麼吃人怪獸般瞪大眼,好半晌才拉回心神。
「大少爺!」方朝露整個人跳起來,下意識的擦擦嘴角。
完了,完了,她在藏書閣偷懶睡覺,還流口水。丟臉,丟臉,真是太丟臉了!
慢著,他剛才在做什麼?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手非常非常非常的靠近自己的臉,而且神情還帶著一份心慌及心虛……
剛才他該不是想趁著她睡死之際偷摸她吧?難不成他對她這個粗使丫鬟有什麼非分之想?
臧語農站起身子,撣了撣袍子,一如往常的淡漠冷酷,「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這裡偷懶?」
方朝露低下頭,囁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大少爺請原諒我。」她在上工的時候睡覺是事實,只能低頭賠罪兼討饒。
「敢情偷懶還有故意及無心之分?」他眉一挑,覷著她臉上那有趣的表情。
「我……」她再一次誠懇道歉,「真的很對不住,下次不敢了。」
「還有下次?」抓到她的小辮子,臧語農存心捉弄她。
「不,沒下次了。」她兩道秀眉緊蹙,暗自腹誹著她都低頭認錯了,為什麼他還不肯放過她。
方大娘總說他是個寬厚的主子,而在他要楊叔幫她留吃的之後,她也是這麼想的,哪知道……
「依臧府的規矩,偷懶是要記點扣月例的。」他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
她揚起臉,有點不開心。
「你不服?」
「服……」她拉長了尾音,卻是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你可以走了。」他以眼角餘光瞥了她一記,「記得自己去領罰。」
方朝露欠身領命,轉過身,心裡嘀咕著:扣就扣,你高興就好。
就在此時,她想到地上的幾冊書籍還沒拾起,頭一低,發現自己踏出去的腳就要踩上書籍,於是急忙收腳,身子卻失去重心,整個人撞上書架。書架晃了一下,沒倒,可書架最上方的一個木匣子卻掉了下來。
她本能的舉起雙手護在臉上,做出防禦的動作,心裡已做好肯定會被木匣子砸中的準備。
說時遲,那時快,臧語農一個箭步上前,雙臂一展將她抱進懷中,下一刻,木匣子砸在他背上,疼得他眉心緊皺,悶哼一記。
方朝露的臉埋在他胸口,不止聽見他因疼痛而發出的悶哼,也聽見他的心跳。他的一雙勁臂牢實的環住她,溫暖又可靠,她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一陣不知名的熱直衝腦門。
他是臧家大少爺,身嬌肉貴的他竟拿身子替她擋了那沉甸甸的木匣子?
她本能的抬起臉,疑惑的看著他。
不知為何,她有些感動,可能是因為從小習武,向來都是她保護別人,沒想到她也有受人保護的一天。
「你真是……」臧語農聲線低啞,聽得出來有點痛苦。
他得說,真是疼死了,若今天站在底下的不是她,他頂多是伸手推一把,斷不會拿自己當盾牌。
他不是個自私自利的惡人,但也不是個富有大愛的善人,一直以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在他的理解之中,就是遇事自保。
可當他發現她處在危險之中,他忘了自保,腦子裡唯一的想法是:保她。
這想法令他心頭一顫,錯愕又不可置信。
他是怎麼了?她是方大娘的侄女,而方大娘又是他視如母親般的奶娘,他確實是會看在方大娘的分上對她特別關照,可卻不會因此不顧自己的安危,這從來不是他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