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大半夜裡,武承羲的父親武茂嗣被武皇召進宮來。
拜見武皇之後,他便匆匆來到書記院中,很顯然的,他更不打算退縮了。
「喜歡上甄家那丫頭?」武茂嗣萬分不解,「說真的,她長什麼樣為父完全沒印象,應該不是什麼絕色大美人吧?你自幼在宮中,也算閱人無數了,怎麼會被她勾了去?難道她比綾妍小姐還漂亮?」
「她不算美……」憶起那丫頭,那緊繃的臉上難得露出溫柔,「可我就是喜歡她。」
一想到她,就能讓他微笑。沒有原由,就是喜歡而已。
「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武茂嗣搖頭感慨,「不過,既然你對她如此著迷,為父也不會反對。」
「父親,你同意孩兒退婚了?」武承羲不由得大大驚喜。
「那倒沒有。」武茂嗣冷冷道,「不過,你可以納她為妾。」
「什麼?」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錯愕,「父親,這不可能!」
他的妻子,只能是甄小詩,只有她能讓他心甘情願照顧一輩子,要與她此翼連理、海枯石爛……
「你糊塗!」武茂嗣喝斥,「這已經是為父最大的限度了!否則你就跟那丫頭一刀兩斷!」
「我要娶她,只娶她。」武承羲篤定的道。
「你敢!皇上說了,你必須跟上官綾妍完婚,人家為了你都差點兒送了命,你對得住她嗎?你可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今皇上不打算追究,只要你如期跟上官綾妍完婚便可,也默許了納妾之事,你還想怎麼著?」
「她自尋短見,又不是我逼的。」於己無關的人,他素來冷漠得可怕。「所謂的『欺君之罪』不過是帝王懲治臣子的欲加之罪罷了,端看皇上的心情而定。我想,就算退婚,皇上還不至於要我非死不可吧?」
「幼稚!你真以為皇上寵你,就可以無法無天嗎?你不娶上官綾妍,皇上鐵定會要你的命,要我們全家的命!」武茂嗣氣得大聲囔道,「你想讓我跟你娘陪葬嗎?還有你那些兄弟姐妹,不為他們考慮考慮?」
「我就是考慮得太多,現在該為自己想一想了。」
他的真心話終於爆發,在隱忍了十多年之後,在經歷了寂寞的童年與漫長的少年,再也忍無可忍。
「難道我不曾為你們考慮過嗎?從小到大,我一直為了你們而活,可是你們有沒有為我想過,哪怕只是一點點,顧及我的心情也好……可是你們只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娘親生下了我,可從未抱過我;兄弟姐妹知道有我,卻從來不與我見面。而你呢?除了每月三次進宮探望、教訓我幾句,你還為我做過什麼?憑什麼要我一直犧牲?憑什麼?」
他把他們當初至親至愛,竭力爭取他們的幸福,可從沒有人真正讓他歡樂開懷過。除了她,那個算不上美麗的丫頭。所以,他願意用性命去報答她,至少可以換來一個綻顏微笑。
「你——」武茂嗣氣憤無語,指著兒子,半響僵立。
「對不起,爹,這一次,我要為自己活一次。」武承羲輕輕轉身,把一切煩愁拋諸腦後,去尋找他牽掛的人兒。
自從昨夜黃昏發生了那件事後,他在太醫院裡忙碌,一直沒見到她。
生平第一次,他聽見父親連聲高喚他的名字,沒有回頭,不給絲毫反應。
午夜的御花園像濃霧般深沉潮濕,似乎四處有露水滴落,直滲到花間葉根,也無聲無息地滲進他衣袍中。
他來到明晃晃的湖邊,只見月影傾斜,有人正投出一粒粒小石子,蕩起漣漪。
他笑了,這個人,是世上惟一可以讓他抒懷的人。他們約好子時過後在此見面,雖然見到她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煩愁都散去,他卻仍擔心這個約會會打擾她的休寢。
她抬眸,看到他,卻沒急於起身,依舊坐在湖畔的假山石上,足下赤腳,踢著水花。
「瞧你,別著涼了。」畢竟午夜露冷,他立刻坐到她身側,攬起她的雙腳,憐惜地捧在手中,以袖包裹。
「大熱天的,才過七夕呢,哪會怕冷?」甄小詩澀澀地笑道。
經過昨夜一番掙扎,她已經作出一個決定,雖然,這個決定會讓她的心千瘡百孔,但為了眼前的他,不得不做。
武承羲不語,凝視她透白可愛的腳趾,掌心能感受到那肌膚的冰潔。突然有種預感在胸中油然而生,他總感到今夜她的笑容有些不同以往。
「幸好上官小姐沒大礙。」甄小詩幽幽歎了口氣。「否則,我真成千古罪人了——」
「關你什麼事?」他立刻打斷她,「要怪也該怪我。」
「承羲……」她猛地抬頭,在月光下注視他的俊顏,雙手伸了過去,擱在他的頰邊,「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話讓他隱隱察覺不對勁,一把握住她的手,鄭重道:「要看一輩子的,怎麼會忘?」
「等你成了親,大概就不能常見了。」她黯然的說。
「成什麼親?」他不由得焦急,「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可我……不想嫁給你了。」甄小詩擲出石破天驚的答案。
「什麼?」武承羲握著她的雙手一緊,「誰逼你了?我爹?皇上?」
「不。」她微微搖頭,「昨夜至今,我誰也見過。」
「那你在胡說些什麼?」他不由得囔道。
「承羲,我不能嫁給你,不能……」她努力想露出笑容,可是豆大的淚珠隨之而落,難以自抑。
捨得嗎?傻子才捨得!好不容易得到的兩情相悅,又要拱手相送,她的心像被什麼揪起來般,一陣又一陣的抽疼。
「你在胡說些什麼?」他抓住她的肩頭,激動地再問她。
「承羲,我後悔了……」她垂下腦袋,不敢看他傷心的表情,「這兩天,我不只一次後悔,如果不是我試探你,我們會一直相安無事,我真不該自作聰明……」
「可我喜歡你這樣的自作聰明。」武承羲張臂將她摟住,死死不放,「是你讓我醒悟,原來順從自己的心意是這樣快活,我再也不會為別人犧牲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怕……我怕……」甄小詩哭得泣不成聲。
「怕什麼?我可以帶你逃走,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不,承羲,你會恨我的。」她搖頭,拚命搖頭,「或許剛開始幾年,我們會快樂,可是日子久了,你會後悔的,會恨我毀了你放棄前程。」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動怒了,「在你眼裡,我只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嗎?」
「離開家人、離開自己從小熟悉的地方,四處漂泊,隱姓埋名……這不是什麼貪圖榮華富貴的問題,只要是人,多半會受不了!」她咬著唇,「比如我,光想就有些受不了……」
「你怕了?」他終於懂了她的意思,胸中激起一股憤意,「你卻步了?」
「對不起!」他的表情好可怕。比初見時還冷漠,親暱的距離霎時遠離,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願這段感情就此夭折呀!「承羲,不要恨我……」
「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就不要來試探我、挑逗我!」他全身泛著強烈的怒火,平常的冷靜蕩然無存,「在我決定退婚,在我跟父親決裂之後,你再來說這個,有用嗎?」
「對不起!」她仍是那句話,「承羲,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他有種被耍弄的感覺,刷地起身,抽離他的衣袖,冷冷地望著她。
「承羲……」甄小詩抓住他衣袍的一角,哀懇地看著他,「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她的任性釀下了悲劇,卻沒有勇氣去承擔後果,她發現自己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子,活該萬劫不復!
但這樣的結局,她認命,也甘願當一個逃兵,畢竟比起愛情來說,生命更是重要。她要他活著,要他好好活著,要周圍所有的人不受諸連,繼續活著。
雖然,她的愛情只有短暫的一天而已,但她已經滿足……
就算他恨她,也認了。
「承羲……」她想對他再說些生什麼。然而,他沒給她更多的機會,只是漠然地扭頭便走。
他的衣袍在不經意間,被她扯下一塊,殘留在她手中,彷彿是這份殘缺的愛,留給她的紀念。青灰的顏色,凝重深沉。
武承羲離開以後,甄小詩形影孤單的在湖邊,哭了很久,很久。
惡夢像是纏人的鬼魅,糾纏了她一夜,一直到她被敲門聲驚醒的時候,才得以脫離夢境。
甄小詩撫了撫額頭,發現整個髮際已被汗水浸濕,甚至連她的枕、她的被也是。
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根繃得很緊的弦,只要稍一用力,便會斷裂……
「小詩,你醒了嗎?」司徒瑩在窗外喚道。
她想回答,可是喉嚨沙啞得說不出話來,她虛弱地撐起身子,打開了門,卻只能倚在門邊。綿軟無力。
「姐姐,我想告假……」她氣若游絲地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