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得她,不懂她的悲與怨,他只知道他無法直視她冷凝的容顏,卻不曉得該如何化去那絕望的寒冰。
她將婚戒退給他的時候,他只覺得胸口整個坍落了,卻無知無感,不怒也不痛,就只是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
失去她,他的心似乎便是空的了。
為什麼自己能為一個女人動搖到這地步?這感覺,很像當年小葵去世的時候,他也是好一陣子不知所措。
他記得自己當時偶爾會忽然失了魂,跑去兩人約定的地方等她,他想他只要赴約,她一定會前來,也許笑著嘟嘴,惱他不該遲到,但總會現身。
但她當然沒有再出現了,魂魄甚至不曾入夢。
一聲歎息,長長地從楊品熙唇間吐落,悠遠綿長,似要延伸到時間的盡頭。他垂下頭,抵著方向盤,雙目無神。
難道這樣的折磨,他還得再經歷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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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我要出門嘍!」清爽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向初靜沒有回頭,依然對著畫架,左手托著油彩盤,右手拿一枝畫筆,悠慢地在畫布上堆迭顏色。
「姊,妳有沒有聽到啊?」向晚虹湊過來,歪著俏麗的臉蛋由下而上凝視她。
「我聽到了。」她微微一笑。「妳快出去吧。」
「那妳要記得吃飯喔!我把飯菜放在冰箱,妳餓了拿到微波爐熱一熱就OK。」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嘍!」向晚虹笑著擺擺手,臨到大門口,還是忍不住憂心地瞥了姊姊最後一眼,才悵惘地離開。
向初靜連落鎖的聲音都不曾聽聞,只是專注地畫畫。這陣子她唯有在繪畫的時候,才能令腦海淨空,不怨不惱,無喜無嗔。
她不想思考,也不去感受七情六慾,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裡,在這裡,她是自由的,是百分之百的向初靜,不必為了誰偽裝自己,更無須委屈自己。
她再也不要傻傻地去愛一個男人了,她們姊妹都不要,這世上一定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等待她去體驗,屬於她的人生,她要盡情揮灑。
她不要愛人,也不願再受婚姻束縛,擺脫婚戒後,她將擁有更完整的自我……對,她一定會更快樂。
一定會的。
她靜靜地對畫布微笑,笑意拉彎了唇,卻動不了眉眼,她的嘴在笑,眼神卻無喜色。
她只是個強迫自己綻開笑靨的機器人,表情僵硬死板,但她不管,只要這麼一直持續笑下去,假戲也會成真。
手機鈴響,螢幕上閃爍的正是她最不想回應的那個人名,她蹙眉,索性關機。
接著,換室內電話作響,她拔掉插頭,狠狠消滅那吵雜的噪音。
屋內忽地靜謐,如寸草不生的荒漠,無風無聲,絕對的死寂。
她喜歡這樣的死寂。
向初靜詭異地彎唇,繼續作畫,牆上時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安靜確實地前進,她在畫布上堆砌的色彩亦逐漸成形。
黃昏日落,當淒艷的霞光映上畫布的時候,她終於看清自己畫的是什麼……
是向日葵。
燦爛的、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一朵朵金色的花顏正對著她,犀利地笑著。
油彩盤瞬間墜落,五顏六色放肆地潑了一地,她看不見自己造成的災難,只是瞪著那向日葵,直到那染了霞色的花影深深地烙進眼裡,在她心上流血。
原來,她不是機器人。
原來,她不是不會痛。
原來,她一點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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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進家門,手機鈴聲便響,楊品熙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見螢幕上閃爍的不是自己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名,眼色一黯。
他皺攏眉葦,接電話。「喂。」
「品熙,是媽啊。」汪美清聲嗓顯得極愉悅,掩不住興奮之情。
楊品熙心更沈。「什麼事?」
「聽說那女人總算答應跟你離婚了啊!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簽字?」
「明天。」
「太好了!」汪美清喜孜孜地笑。
楊品熙咬了咬牙,喉頭忽地湧起一股厭惡,語氣不覺森冷。「妳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答應要簽字。」
「你不想簽字?為什麼?」
「我說過了,離不離婚是我跟初靜的事,請妳別管。」
「我不是想管你,我是關心你。」汪美清扮出慈母腔調,柔聲道:「品熙,媽是為你好,這麼多年你讓那女人連累得也夠了,難道你還要跟她繼續耗嗎?」
[我耽誤了你。]
妻子幽怨的嗓音驀地在楊品熙腦海響起,他心神一凜。「是妳跟她說的嗎?」
「說什麼?」
「是妳跟初靜說她會耽誤我的?」
「這個……」聽出兒子話裡濃濃的質問意味,汪美清有些愣住了。
「到底是不是?」他不耐地逼問。
「是又怎樣?」汪美清也不高興了,直接嗆回來。「媽可沒說錯,她的確是耽誤了你的前途,如果不是她,你現在早就是『泰亞集團』的總裁了。」原來母親一直背著他對初靜施加壓力。楊品熙握緊手機,憶起那日陪同妻子回家面對關於照片的質疑時,她蒼白無血色的容顏。
那時候的她,在他懷裡像只受驚的小白兔,一陣陣地顫慄,卻還是堅強地回應咄咄逼人的母親,但根本沒人聽她的解釋,就連他,也對她怒目相向……
「我早說過了我對『泰亞』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衝著手機另一端咆哮,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激動。「就算不娶初靜,我也不會當『泰亞』的總裁!」
「你、你說這什麼傻話!」汪美清驚得嗓音發顫。
「我說的是真心話。」他冷漠地聲稱。「『泰亞』讓品深管就夠了,他比我對企業經營有興趣,他一定會做得很好。」
「你……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這麼沒出息?竟然主動把榮華富貴都讓給你弟弟?」
「我不在乎那些。」
「可是我在乎!」汪美清尖銳地嘶喊。「品熙,難道你一點都不為媽著想嗎?!」
「我不明白妳到底還想爭什麼。」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掇拾碎成片片的冷靜。「三媽早就過世了,大媽也避居國外,楊家實際的女主人已經是妳了,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怎麼能滿足?你以為哪天真的讓品深掌握了『泰亞』的生殺大權,他還會放過我嗎?」
「他能對妳怎樣?」他嘲諷地輕哼。「把妳丟到海裡喂鯊魚嗎?」
「你!」汪美清氣結。
「一直是妳想跟品深鬥,想阻礙他當上總裁,他是被迫與妳對抗。」楊品熙不得不為弟弟說話。
「品熙,你怎麼說這種話?!」汪美清氣憤難當,語氣顯得很受傷。「你讓品深給洗腦了嗎?怎麼胳臂一直往外彎?」
「他是我弟弟,我當然挺他。」他理所當然地回話,這話他已經對母親說過許多遍了,她總是聽不進去。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果然,她又忿惱地掛電話了。
溝通無效。
楊品熙瞪著手機,既無奈又苦澀,一個懷胎九月生下他的女人,卻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他,她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愛兒子,殊不知這樣的愛只會將他愈推愈遠。
愛會讓兩個本來應該靠近的人卻離得更遠嗎?愛,究竟是什麼?
他實在不懂──
楊品熙懊惱地坐倒在客廳地板上,身後玄關處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他心跳一停,急忙扭頭看。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不是初靜,不是那個他好幾天都沒能見到的女人。
他勉強扯了扯唇。「品深,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你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楊品深落定他面前,若有所思地俯視兄長,湛眸閃動異光。「跟二媽吵架了?」
楊品熙苦笑。「你都聽見啦?」
「嗯。」楊品深點頭,也隨之在地板坐下,長腿閒閒地伸展,俊容表情卻是凝重。「謝謝你。二媽聽你那樣說一定很生氣,但我……很高興。」
兩兄弟都不是習慣表達內心的人,這話出口,楊品深窘得半邊頰疑似染紅。
楊品熙微微一笑,握拳輕敲弟弟肩頭一記。「那沒什麼,我一直就認為你比我適合經營『泰亞』。」
「那是因為你不想跟我爭。」楊品深歎息。「從小到大,你一向比我優秀,你才是『泰亞』的最佳接班人。」
「胡說!我只對建築設計有興趣,你要我跟那些大老闆喝酒應酬,我寧願在家畫圖。」
「難道你現在就不必跟客戶應酬嗎?」楊品深嘴角揶揄地一勾。
楊品熙搖頭。「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楊品深注視兄長,在那俊雅的臉孔上,看見自己一向孺慕的雍容氣度,他永遠比不上的氣度。
這就是他哥哥,他確實不曾在乎過「泰亞」,名利權勢也不曾看在眼底,從小到大,他不曾與他這個弟弟爭過什麼,只除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