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笑,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分享?」這一笑,和他那位帶著玩世氣息的同伴有些神似,她心跳快了一拍。
「沒什麼,在想工作上的事。」
「說到工作,我知道你和楊先生開設了一家設計公司,各種項目都有,包括當前很受重視的品牌概念部門,好像做得不錯,聽說伯父希望你最終能回家接班,不知近期內你有這個打算嗎?」
「嗯?妳是說……」他不記得他父親和他談過這回事,也不認為他父親會對他寄予厚望。
「其實,你如果沒興趣接班,倒也無妨,自行創業有自行創業的好處,不必受制那些老股東。你現在是公司的總經理了,風格走向都取決於你,資金又不必擔心,除非伯父堅持,否則,我是支持你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出身的子女,總要顧及父母的想法……」不愧是大家閨秀,條理分明又識大體。
他沉吟不語,狀似同意,兩手交迭在桌上,很誠懇地直視對方,沒有一絲訕笑意味地接口:「莊小姐,不,Linda,很抱歉,妳所說的那個被要求接班的可憐人不是我,是那個叫楊仲南的傢伙。至於我,我目前在一所大學任教,工作得適性愉快,接班的問題,因為我上有兩個兄姊不斷把家裡的財產倍增,所以輪到我的機率很低,我不必擔心這件事,事實上,未來肯定也和我無關,我只對那些不會說話的植物有興趣,這樣解釋,不知道莊小姐滿意嗎?」
他低下頭,喝了一大口水。這個薄荷,對他不是普通的憎惡,到底在他的菜色裡放了多少辛香料?
對了,他現在得再想一個完美的退場借口,好讓紅了半片臉的莊小姐保持優雅的姿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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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才深切感受到,懷著歉疚的心連走路都不踏實了,連平時最有興致的拌嘴活動也提不起勁了。
單眼皮男大明極盡譏嘲之能事得不到熱烈迴響後,開始疑惑地斜覷她,不知這個偶爾露出悍相的笨女生在打什麼主意,斟酌了一會,決定測試一下她的虛實。
「喂,女人,看到那片野牡丹沒?澆個水吧!」
她沒有抗拒,拿起掛在樹梢的水管,扭開水籠頭,對著那叢綺麗的植花噴灑。大明嘖嘖稱奇。果然神不守舍,二十分鐘前澆過的地盤已毫無印象,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整治這個老纏著章志禾的女人更待何時。
「喂,夠了夠了,妳後面的草皮順便澆一下,要徹底的澆,別偷懶吶!」
她依言旋身,水柱在空中揮灑一個半圓,正好激噴在一個信步走來的男人身上,這男人還恰恰是她左思右想了好幾天的那一位。
她被突來的生變嚇了一跳,水管一扔,跑向男人,手忙腳亂在他濕淋淋的臉上發上亂拍亂拂一番,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男人不堪其擾,捉住她的手,安撫大驚失色的她,「我沒事,把水籠頭關了,順便把樹下的工具收進花房。」
大明暗笑不已,拿起丟在草皮上的書包,趁她不注意,一溜煙繞道逃竄。
真是禍不單行!上天就不能讓她休息一會兒,別老是帶衰同一個人。
她沮喪不已,拖著圓鍬跟著章志禾走進研究室,沒膽子和他目光相對,躡手躡腳溜進花房,將工具歸位,轉到花房較亂的一角,把大明堆在一起的香草病株,依照他的教授,剪除枯葉後,灑上一層稀釋的辣椒水除蟲。只聽見他在辦公桌旁打了幾通電話,溝通排水工程的缺失和進度,語氣永遠不慌不亂,忙了好一會才恢復寧靜。
不久,熟悉的腳步移到她身後停住,有雙眼睛透過她的肩觀察她的動作是否確實,她戰戰兢兢在莖葉上灑著水,不敢回頭,聽見他走開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失望。
兩人各盤據花房一端,無聲地動作,偷偷回望他,他正在修剪薔薇的多餘花苞,背影專注,似乎無意交談。
這樣下去不是好事,她不能一直做啞巴,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擱下澆水瓶,一路挨挨蹭蹭到他身旁,張嘴張了半天開不了口,他發現了異樣,放下剪子笑道:「做完了?有事要說?」
他居然在笑,沒有生氣,口氣一樣溫柔,但是──這個男人對旁人生氣過嗎?她根本搞不懂他是忍耐的好手還是脾氣太好,被騙吃了一頓可怕的午餐不該生氣表態嗎?
「你──不怪薄荷了?」她陪小心問。「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害你遭殃了。」
他傾著頭思忖。「我可以理解,沒什麼好責怪的。」他的頭髮部分濡濕,更為服貼,前額是潤澤後的光潔,前襟有一小塊濕印:「妳也不必自責,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你不會討厭薄荷吧?」這才是重點,薄荷值得這種溫柔的男人傾心相待,她需要時間和機會讓人瞭解她的蕙質蘭心,偏偏她最缺的就是時間。
「當然不至於,是仲南的錯,妳的好姊妹值得更好的對待。」
她簡直要熱淚盈眶了,她的重擔就要卸下了,太感恩了!
她擦拭一下眼角,從口袋拿出一樣東西,歡歡喜喜地放在他手心。「為了補償你,可以請你去看這齣劇嗎?聽說很棒。」
他仔細一看,眉一挑,「杜蘭朵公主?妳喜歡?」
「朋友推薦的,你應該也會很喜歡。」她曾聽過他在研究室聆聽愛樂電台,幾乎沒轉過別的頻道。
「這麼說,算是妳個人邀請我了?」他瞇起眼。
「也是薄荷的賠罪禮。」
「慢點,」他快搞糊塗了。「可以暫時分開兩位清楚說明一下嗎?這齣劇,是妳和我兩個人一道觀看?或是另有其人?」
「唔……」如果攤開來說只有他和薄荷兩人,可能太唐突了,畢竟他們不算熟,他和薄荷都屬於含蓄類型,不該太直接才對,「如果你不介意我看不懂的時候發問,我們就一道去吧!」她直乾笑。
「就兩個人?」他揮揮手上的票,三分存疑,他在她眼中實在看不出一點特別的情愫,只有莫名的熱切。
「就兩個人!」到時候換個人也無妨。
「好,一言為定。」他將票折半,收在胸前口袋,瞥了她一眼,拿起剪子完成未竟的工作。
她暗暗一激動,就想飆淚,趕緊用手背抹乾。雖然現在作夢太早,但忍不住去想像她老父大加讚賞她的情景,也許龍心大悅後贊助她完成夢想也不一定。
不知為什麼,越想眼淚就直流,越用手抹就越刺激、越熱辣辣睜不開眼,她哀叫一聲,掩住淚水糊了一片的眼睛;他一見不對,丟了剪子,捧起她的臉,撥開她的手,眼皮紅睡得驚人。「怎麼回事?」她可真是意外女王!
「我、我的手沾上了辣椒水,忘了洗手,碰到眼睛,我完了,我快瞎了,救命……」她又跳又嚷。
「別胡說!」他輕叱。「站這別動!」
他走到研究室拿了瓶食鹽水和毛巾,回來撐抱起她坐在工作台上,托著她的頸背後仰,將食鹽水大量沖洗她的雙眼,流淌的液體以毛巾擦乾,一再重複到她不喊疼,又回頭取了一片冰涼的降溫片敷在她眼皮上。「休息一會別動!」
她摸索到他腰間,緊抓住衣衫。「你千萬別走,我可能看不清楚回家的路──」
「不會的。下次要小心,如果只有妳一人在此怎麼辦?大明沒告訴過妳注意事項嗎?」語氣略有責備。
大明?大概看到這一幕會笑得直不起腰吧。
她委屈地噘起嘴,忍著不流淚。他歎了口氣,不再出聲。
兩人偎得十分近,幾乎沒有間隙,他不得不俯看她蒙著眼睛的臉,不得不注意到那兩片微噘的唇瓣,輕輕顫著,欲言又止;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肌膚上的寒毛,和幾點淡淡雀斑,他噙起笑,微覺有趣。
怕驚動她,刻意屏著氣,從未如此名正言順地審視她,一股吸力從她唇瓣上散發。他愈靠愈近,近得聞到了依附在面龐的洗面孔的檸檬香,不這麼做似乎違背了什麼,他的唇終於貼了上去,短短兩秒,倏地分開。她驚疑地按住唇,他的心臟則怦怦作響,勉力鎮定。
「你是不是碰到了我?」她下意識舔了舔唇,速度太快,像作夢一樣,分辨不出真假,可能是恍了神,卻又不能抹殺那份異樣的溫軟觸感。
「是我的手指,妳的唇上有東西。」他隨口答。
「噢。」雖然不太合理,雖然她記得他十指有許多園藝工作留下的硬痂,產生不了這樣的柔軟,還是中止了想像,畢竟是章志禾啊,毫無意外空間。
「麻煩你的肩膀讓我靠一下,我的脖子好酸。」她長舒一口氣,按住眼上的貼片,額面抵在他的肩窩,輕輕咕噥,「你一定沒見過我這麼笨的女生吧?老是捅樓子!薄荷就不會這樣,她永遠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