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敏字字句句踩在理字上頭,咄咄逼人,問得李海廷無法應聲。
他愁了眉目、深吸口氣,拱手道:「姑娘,你就別倔強了,不管如何,今日之事,我定會負起責任,我李海廷對天發誓,此生定會好好對待姑娘。」
他這番話等同否決了之前自己所言,什麼一見鍾情、什麼情投意合,全是他信口胡謅,壞姑娘名聲罷了。
可莫大小姐沒聽出其中意味,竟還接了口,助李海廷一把。
「是啊,妹妹就認了吧,反正你的身子已經不清不白,今日之事傳出去,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幸而李公子肯負這個責任,李家雖非名門,卻也不愁吃穿,你就等著大紅花轎上門吧,至於爹爹,不過是一時氣憤,別擔心,娘會勸爹爹的,咱們呢,就把壞事辦成佳事,皆大歡喜。」
莫芬敏本是個刁蠻潑辣之人,選秀之事讓她心懷怒恨,如今,她能不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詩敏聞言目光一轉,嘴角噙起輕蔑笑意,那個笑竟讓莫芬敏冷透心。
「我言出必行,名譽,我看得比你更重,壞事便是壞事,怎地塗金抹銀,都掩飾不了糞土之牆。只不過今兒個父親才說要把姊姊從選秀名單上頭換下來,由我擔上莫家名額,怎話才說出沒多久,就發生這等髒事,還真是令人費解啊。」
詩敏一面說著一面走向梳妝台,短短幾句話,便讓原本懷疑她的下人們,目光齊齊轉向莫芬敏。
第1章(2)
見狀,她氣急敗壞,指著妹妹的後背怒道:「你不要信口雌黃,你有什麼證據說今晚之事是我一手主導的?我今晚都待在屋裡,哪裡也沒去。」
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糟,她慌亂的態度讓眾人把目光定在她身上,越想越覺得可能,若非二姑娘真被陷害?
詩敏態度自若地坐在梳妝台前,背對著眾人,輕言輕語說:「我可沒說姊姊主導,姊姊慌什麼呢。
「我只是想著,今日害我之人,我一個都不願意放過,活著,我不過是個弱女子,或許對付不了世俗輿論、對付不了有權有勢的人們,但死了、變成厲鬼,定能向那些欠我的人追出一個公道……」
語畢,她手中抓起一把銳利的刀子,那是她用來替病人除瘡剜肉的,她的指頭細細滑過銳利的刀鋒,看著鏡中的自己,慘烈一笑。
眾人還沒有意會,就見她舉起刀子,往自己胸口一送,位置分毫不偏,刀落,鮮血狂噴,她望向鏡子,看著身後錯愕的……親人。
她笑得惡毒、笑得猙獰,滿屋子的人,她一個都不想放過。
「詩敏!」她最後的知覺,是莫鑫敏的放聲大喊。
屋裡靜悄悄的,一副楠木棺材擺在廳堂中央,那裡面,躺著詩敏的屍身。
今天是她的頭七,她盯著搖晃的白燭和繚繞的香煙,耳邊聽著奶娘的啜泣聲,心隱隱作疼。
莫府上下都離靈堂遠遠的,只有幾個婢女、家丁被派過來守靈,他們很害怕,連手都哆嗦著,但他們不得不乖乖待在這裡,直至今日,那一幕血流成河的場景,依然震撼人心。
那夜的事廣傳出去,慈眉觀音受賊子所辱,憤而自戕,一時間成為京城裡被熱烈討論的話題。
成千上百受過詩敏恩惠的平民百姓,每日攜家帶眷到莫府,向她磕頭,哭聲傳遍鄰里。
而莫大人因為「心疼愛女」,憂思成疾,臥病在床,無法上朝。
事情傳進皇帝耳裡,他感佩詩敏的貞烈,在午門外處死了李海廷,並下詔為詩敏立一座貞節牌坊,而莫大人官升一級,從正三品成為從二品。
詩敏斂眉一哂,淒涼的笑容映在眉梢。
算命相士的話真準,他們說:她的娘親、哥哥以及自己,是蔭父、親夫君的命格,有他們在,莫大人定能仕途光明、前程遠大。
可不是,連她的死都能為父親掙得陞官。
只是名譽呵,多麼虛偽矯作的東西……
她蹲在奶娘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肩頭,一聲輕喟、一句抱歉。她早該聽話的,若非她太弱勢,怎會放任自己走到今天的地步?
彷彿是感應到詩敏存在似的,奶娘猛然抬頭,淚流滿面問:「小姐,是你回來了嗎?你回來看老奴嗎?」
鼻間一酸,心頭像凝了血珠子,她在奶娘耳畔輕聲道:「離開莫府,和兒子好生過日子吧,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受委屈了。」
奶娘沒聽見,仍然舉目四望,想找尋小姐身影。
搖頭,詩敏起身,離開靈堂,走回自己的寢屋。
屋裡的燭火亮著。裡面有人?
詩敏不解,這種時候,誰還敢進「凶宅」?
穿過牆,她輕輕地飄進屋內,放眼滿屋子凌亂,她的東西被翻遍了。
一聲斥吼,詩敏轉頭,望向正揪著莫鑫敏、一陣好打的莫夫人。
所有的桌椅全翻倒了,他們不知在尋些什麼,詩敏飄上高幾、坐下,冷眼旁觀。
「娘,別打,我知錯了行不?」莫鑫敏雙手擋在胸前,連聲求饒。
「知錯有什麼用?這會兒都鬧出人命來啦,如果李家不甘心兒子枉死,硬要往下追查,早晚會查出你為償還欠賭坊的五百兩銀子而出賣自己的妹妹。
「你怎麼就是不學好,講過幾千幾萬遍了,你就是不讀書、不上進,放著家裡的妻妾通房不管,成天在青樓賭坊玩樂,你、你存心想把我給活活氣死嗎?」
居然是他!詩敏苦笑。她還以為整個莫府裡,只有他是真心待自己好,原來為了五百兩……她的清白在他眼底,竟只值五百兩。
「娘,我這麼做不全都是為您、為芬敏著想嗎?你想要詩敏她娘留下來的嫁妝,偏偏奶娘和詩敏看得緊,你半點油水都撈不到;芬敏想進宮當娘娘,卻又讓詩敏佔去名頭,你們可別說謊,說你們沒想過她早點死,只是父親在那兒看著,沒處下手罷了。」
她知道啊。詩敏失笑。
「你這個黑心肝的,我哪裡有?」聽到此言,莫夫人擰緊兒子的耳朵,氣得說不出話。
出身官家的她,卻只能委身夫君做妾,早已心生不滿,好不容易嫡妻過世,她被扶正,可每見詩敏一回,便是提醒自己一回,她不是明媒正娶,這一生從未穿過大紅嫁袍,這根名為自卑的刺紮在心口多年,詩敏死了,刺才算除。
「你背地裡詛咒那個小猖婦多少次,您以為我少聽了嗎?」他扯下母親的手,嘻皮笑臉回嘴。
「好、好,你真是行響,現在滿府下人都用異樣眼光看我們母女,你爹連芬敏都懷疑上,你以為,你爹還會讓芬敏進宮選秀?你這哪是幫我們,你根本是想坑害人,芬敏這輩子若嫁不出去,你就得養她一輩子。」她怒指兒子,出聲恐嚇。
「娘,您這話說得不公道,我不過想替詩敏牽個好姻緣。人家李海廷說啦,他不要詩敏半分嫁妝,她娘留下的東西全歸咱們,還說待詩敏嫁過去,絕對會善待詩敏,連根針都不讓拿,詩敏出嫁,進宮的自然是芳敏,這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嗎?
「誰曉得,平日裡忍氣吞聲的詩敏,竟在那個關頭拚個魚死網破,害了自己,也害了一心愛她的李海廷。」莫鑫敏口氣輕浮,沒拿人命當回事。
「真行,你還能振振有詞,老天爺響,你怎麼不開開眼,怎地讓我拚搏了一輩子,卻養出一個殺人兇手」
她氣急敗壞,忍不住對兒子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莫鑫敏被打急了,一把抓住母親雙手,口不擇言道:「我哪是殺人兇手,詩敏是自殺的,所有人都看見啦,要論殺人兇手,娘才是吧。」
莫夫人頓了頓手,臉龐閃過一絲驚惶,怒瞪他,「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當年鈁敏是怎麼死的?他被誰推下水?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要說狠?娘,您比我更狠更絕吶。」
「你這孽子」莫夫人抽回手,一巴掌打上兒子的臉。
隱忍多時,他再也不忍,紅透雙眼,對母親怒目相向。
「娘,你心殺完鈁敏,想連我也滅口嗎?也成,不過您得先高抬貴手,容許姨娘們生下幾個庶子,再從中精挑細選,選一個帶在身邊養,只是呵,千萬得注意,別又養出一個頑劣之徒,那可就真的是白費心血。
「當然啦,往青樓裡頭找兒子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不過,那種孩子血統不正、冥頑不靈,若是莫大人心血來潮,想弄個滴血認親,娘這莫夫人的位置……怕是不保。」
他意有所指的話讓莫夫人頹倒在地,驚愕不己,她望向莫鑫敏。「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你兒子一落地便死去?知道我是青樓女子所出,並非爹爹的骨肉,是您為壓制詩敏她娘,硬從我親娘手中給搶來的?
「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您做過什麼事兒,佛祖心裡頭一本清楚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