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要自己別多想,怕一旦猜錯,失望越大。可當他們抵達杭州外的宮道,她已無法再說服自己將那念頭視若無睹。
「為什麼……?」她顫著聲問,強烈的感動讓她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竟還能有踏進杭州的一天。
遲昊伸出手,將她的螓首攬靠胸前。她沒發現,當看到別人一家和樂時,她會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
他可以想像,百年藥鋪的家族規模有多龐大,纏繞的親情有多深厚,她卻為了他毅然全數拋下,離鄉遠走,從來不怨,就連他要她跟著飄泊居無定所,他不說,她也就不問,全然地信任及給子,將對他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傾心相待。
他很想能和她一起定居故鄉,過著和樂融融的家族生活,但他很清楚,那只是一種奢望,缺乏情感的他無法融人家族的羈絆,他甚至可以想見屆時急欲擺脫束縛的自己。
他只願和她過著兩人生活,生命中別再有更多的負累。只是,當他憶起,她見到被子孫承歡膝下的長者時,臉上所浮現的落寞和自責,都狠狠揪扯他的心。
於是,他強迫自己,帶她回到杭州。
他怕,是否她見了家人,會後悔那時遠離家鄉的犧牲?若有朝一日,他決定離開時,她的選擇會是他,還是想留下盡力彌補這些年所失的孝道?不安一直在心口喧囂,越近杭州,越是讓他恐懼。
「我想,你若和家人團聚,應該可以讓你再次選擇。」雖非本意,但話像有自己的意識脫口而出。
「我的選擇永遠是你。」她知道,他的心只容得下她,過多的親情只會讓他感到壓力。「如果你不想,我們可以不要回去。」
他也是這樣告訴自己,她的真心讓人無從懷疑,他擔心什麼?但自幼深植的一切,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全數拔除。
「不,我要你回去,你必須再次選擇。」雖然明知她視他重如生命,但猜疑仍會微竄出頭,掙扎著,制伏了信任,用計去試探她。他和擷香,他和家人,一而再地要她折磨,他恨這樣的自己,卻無力控制。
海品頤定定地望進他的眼裡。她明白他的不安,即使要再次遠離家人的痛苦可能會將心肺撕裂,但為了他,她願意承受。
「好,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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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消失多年、下落不明的海品頤踏進門,還是一身自及笄之後就沒穿過的女裝,每個人一見她,都是先愣了好久好久,才欣喜若狂地大肆叫喊,沒多久,全宅上下眾所皆知,全擠到廳前,連藥鋪的人也都跑了來。
「成什麼樣啦?居然丟下藥鋪不管?全給我回去!」海父一來,擺出當家的姿態大喝,然而微紅的眼眶,仍透露出他內心強忍的歡喜。
隨後而至的海母慌忙奔進大廳,一見海品頤,未語淚先流。「品頤……」
「爹、娘……」憶起這些年讓尊長掛心,海品頤雙膝跪下。「孩兒不孝……」
「回來就好,平安就好……」海母趕緊將她扶起。
「進裡頭說。」週遭全讓入圍著,趕也趕不走,海父只好強忍激動的情緒,不想讓藥鋪當家的形象毀於一旦。一瞥眼,見沉默站在門旁的白衣男子靜靜看著一切,心覺有異。「品頤,這位是……」
「他是……」
「岳父、岳母。」遲昊微一頷首,平緩的語音讓原本嘈雜的大廳頓時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
原本要以朋友名義帶過的海品頤怔住,視線穿越廳室望向他,在望進他深幽的眸底時,忍不住熱淚盈眶,心悸得幾乎無法抑制。那稱呼,等於是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總算是見多識廣,海父第一個回神。「走,進裡頭說。」他忍著滿腔疑問和怒意,拉起仍愣在原地的海母,率先走進內室。
海品頤望著他走到她身旁。「這算是利誘嗎?」她輕笑道,卻因感動而哽咽。
遲昊輕勾起唇角,在眾目睽睽下執起她的手。她連要他幫著圓謊的請求都沒有,他這麼做又算什麼?甚至與她的付出無法抗衡。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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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家,第一波的苦難隨即來臨。
身為當家獨生女的她,怎能私訂終身?眾人要幫她籌辦婚禮,她卻力排眾議,幾乎和尊長起了爭執。
她的堅持,讓旁人不解,遲昊卻完全看在眼裡。
於是,他開口了,只行拜堂這段儀式,而後宴請親友,折衷的方法讓氣呼呼的長輩們接受,雖力求簡單,只請至親好友,宴客的桌席仍擺滿了整個海家前院長廊。
整段過程,她一直歉疚地瞅著他。
絡繹敬酒的人,讓他覺得煩;熱絡搭肩的人,也讓他覺得煩;因為她,他忍著,當自己戴了張面具,雖不曾揚笑,但至少也沒板著臉。
這場婚宴,總算緩和了她與家人的僵局。
第二波苦難,接踵而來。
其它沒參與到婚宴的,對海家姑爺極端好奇,買藥的、登門拜訪的,用盡各種理由踏上門來,而且都指名要小倆口出來打個招呼。
一次、兩次,為他著想的海品頤已屆爆發邊緣,是他,輕輕攜住她的手,帶到廳前,滿足了眾來客的要求。
好不容易,熱潮退去,第三波苦難又來。
見著他們,話題全繞著小孩打轉,要他們加把勁,早生貴子。
海品頤好沮喪,她只想讓他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沒想到,卻是巨大的壓力將他緊緊覆蓋。
「對不起。」獨處房中,她自後環住他的肩,懊惱低哺。
坐在桌前的遲昊沒回頭,持筆繼續書寫,告一段落,才將筆擱子硯台,覆住她的手。
「看看,還有什麼沒寫到的?」他將她拉坐膝上。
海品頤探頭,看到他寫下的是各種毒草的解毒藥方。她伸手翻看,載列詳盡,有些連她不知道的藥草也列於其上。
「我知道的都有。」她看向他。「為什麼寫這個?」
遲昊不語,將寫好的紙卷收起。前幾天藥鋪抬來一個全身發膿的漢子,罕見的病症讓藥鋪裡的駐守大夫束手無策,他正好經過,一眼看出是因誤觸毒草及誤食毒物而起連鎖反應,當下將解法告知管事,要他配了三帖藥。
翌日,病患家屬登門答謝,不想費心應付,他弄了個玄虛,讓駐守大夫和管事誤以為是對方所開,輕易避了開。
陡生的念頭,促使他寫下這些對毒物的瞭解。他不須懸壺濟世,不須問脈診療,仍可拯救世人,彌補過去太重的罪孽。
「閒著沒事。」遲昊淡道,不想透露太多。「明天拿去給岳父,就說是你這些年的發現。」
海品頤微笑,頭靠向他的肩窩。
那件事,她知道,也知道幕後最大功臣是他。「看到這個,我爹會慶幸生了我這麼聰明的女兒。」
「這只是單一毒草的解法,等看到更多配方,再誇獎你也不遲。」遲昊鼻翼在她頸側摩挲,汲取她的芳香。
聽聞他的話,海品頤輕咬下唇,裡頭的未來,讓她感動,也讓她心疼。「你還行嗎?」無法為他擋去人情的繁瑣及壓力,她很內疚。
「當然『行』,我有滿足不了你的時候嗎?」遲昊曲解她的話,吮嚙她的耳輪,手探入她的衣襟內。
「不是……」海品頤又羞又惱,想要辯駁,卻被他的舉止弄得陣陣酥軟,好不容易才握住他肆虐的手,阻止他的妄動。「你明知我問的是什麼。」
環住她的手臂收緊,遲昊沉默。
行嗎?還熬得住嗎?每一天睜開眼,他就問自己。每張對他的笑靨都很真誠,卻化為極大的枷鎖,束縛著他。
他想回應,然而早已遺忘親情的他,只覺與這和樂融融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的心太小,容下她就已屆飽和,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情感與關懷,讓他只想逃開。
婚宴過後,他以為他會走,但他沒有。
面對應接不暇的訪客,他以為他會耐不住煩,放把毒煙將他們全殺了,但他忍下,依然留著。
眾人要他們早生貴子的祝賀,更是直接牴觸他的禁忌,讓他只想一走了之。
然而,一天、三天、一旬接連過去了,他仍在。
只要想到她必須做出選擇時的痛苦,想冷硬的心軟了,日子拖著,一日又一日。
「別以為我不想走。」不想被她窺見心裡的猶豫,他沉聲道。「我不要你隨意的選擇,待得越久,你會更加眷戀不捨,我要的是你兩難痛苦後的決定。」
海品頤擁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忍住哽咽。她看得見,那隱於冷酷言語之後的心思。
他覺得煩,親情的負累讓他覺得沉重,她知道:當他冷言說讓她待久一點是為了讓她離去更痛苦,語裡隱含的掙扎,她也知道。
他從不光明正大地對她好,但,她都知道,感動之餘,也為他心疼。他為她做了這許多,卻都是忍著,他從不是放開自我真正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