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我忘了……」床上小醉鬼坐起來,口中唸唸有詞。
秦關暗自叫糟,數落自己的烏鴉嘴,他潦草抹完身,套上乾淨舊衣,尚來不及繫妥棉繩,她已經光著腳丫子落地,搖搖晃晃摸索著桌沿。
「怎麼了?妳要做什麼?」他來到她身旁扶她。
「還、還沒寫……」她咕噥,伴隨酒一隔一個。
「寫什麼?」
「寫信呀……我要寫信……我的筆,還有墨呢?」
「妳醉了,不要寫信,去床上睡覺好嗎?」他軟著嗓,試圖安撫小酒鬼。
「不要!沒寫完信我才不要睡!」喝醉的她,脾氣像牛,拉也拉不動。
「好,我拿紙筆給妳,妳先坐下。」
她這回倒是乖乖巧巧,瞇笑地任由他將她安置於長凳上,等他送來文房四寶。
酒樓客房裡怎可能會備有筆墨紙張,秦關不願再麻煩酒樓夥計,便隨手折下窗外桂花枝極充當毛筆、茶杯盛的水充當墨、一方帕子充當紙,只能期盼她喝太醉,別在這種時候神智清醒,他猜想,就算現在真拿來一支毛筆,她也會問你為何給她一根茄子?
幸好,她真的醉迷糊了,握著桂花枝極時,惑乎乎地笑,認真蘸上茶水,又攤平帕子。
「……我要寫給關哥……」醉言醉語醉人兒,腦袋瓜子軟軟垂著,眼簾幾乎快要強撐不住。
「我就坐在妳面前,妳有話直接告訴我便是。」
他的聲音,沒能傳入她耳裡,她抖著右手,在帕子上認真揮舞桂花枝。
「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慢慢一字一字,在帕上拓開水漬,字跡全糊成一片,若不是她嘴裡念著,誰也瞧不懂她寫了哈鬼畫符。這種酒後吐出的「真言」,他一點也不想聽見。即便只是少少幾字,對他的打擊卻非常巨大。秦關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明明以前跟我那麼好……和我在一起不快樂嗎?不快樂的話幹嘛每次都笑得瞇起眼睛來?你說說看呀,你說說看呀………呃!」打個大大酒一瞞,他以為她又要吐,快手抵來小盆,她沒有想吐,嫌小盆礙事地推開它,繼續揮毫。「為什麼現在對我不好?……為什麼現在看見我都不肯笑了?……他都不懂……為什麼不肯再寫信給我?我在等……等……」含糊了幾句他沒能聽明白的話,但九成九是埋怨。
「我沒有對妳不好,是妳,不給我對妳好的權利。」他低歎,「我看見妳無法再笑,因為妳每回來,都是為了另一個人,妳每回走,都掛著滿腮眼淚,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她以為她的傷心難過,他會無動於衷、置身事外嗎?
秦關無奈低歎。他在做什麼?竟然與一隻酒鬼認真交談?!他說了這些,她又聽不進去,就算聽進去,明天酒退,一樣會忘得乾乾淨淨。
他都沒再送過我禮物,以前,都會有一些珠煉呀耳墜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歡……」她仍逕自說著醉言醉語。
「每年,我都為妳特製獨一無二的飾品,每年,它們都無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處,全是為她而做,想像著它們配戴在她身上時的光景,它們無法轉送給任何一個女人,因為飾物上,有著她的名字,有形的,無形的,顯而易見的,隱含深意的。
細銀線,纏成「朱子夜」,融合在紋飾之中,每一顆白色珍珠,全代表著一聲「朱朱」,它們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鈿飾,只求美麗,不問是誰買下,他為她做的飾品卻不同,他在製作它們的過程裡,滿腦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關哥說……我把耳墜子弄丟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場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間,她就哭起來了,豆大淚水嘩啦啦爬滿臉,說起話來沒頭沒尾,一會兒抱怨著他的不好,一會兒話題又跳到耳墜子上,雜亂無章,和她向來慣有的寫信風格一模一樣,每個句子的連貫性微乎其微。
「什麼耳墜?」
「就是綴有好幾顆白珠珠的耳墜嘛……我沒有耳洞,勾不住它,左邊的它不見了,嗚嗚嗚……關哥一定會罵我……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我……」她哭得彷彿痛失至親,俏臉扭皺,像團扁包子一般。
「我再幫妳做一隻就好,不要哭了。」這種小事,只要她開個口,他便能為她解決,犯不著如此苦惱,連酒醉了都惦記它。
「……真的?」她迷濛看他,他頷首,她沒破涕為笑,反而將五官哭得更皺,任性撇開小臉。
「不是關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誰做的東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歡關哥做的東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誤認為誰呀」秦關好想問。
「我叫關哥幫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幫子掛著的淚珠。
「好!」聽見關哥兩字,她終於露出陽光笑靨,又哭又笑的,像個孩子一樣,他幾乎有種錯覺,好似她不曾長大,仍停留在小娃兒的稚幼年紀。她輕搖他的手臂,「你再幫我跟關哥說……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敢再弄丟其它東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來,放在那個:-… 那個……裡面。」
「那個」是哪個,她沒能說清楚,只是兩隻小手比畫著方方正正的形狀,他猜想,應該是珠寶盒之類的東西。
「他不會生氣。」
「真的?」
「真的。」他保證。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關哥很熟哦?」
「當然。」秦關就是他,他即是秦關,簡直熟透了。
「……關哥沒什麼朋友呀!他認識的人我都認識……」她困惑呢喃。
「我有這麼慘嗎?」沒什麼朋友?
「他和謙哥他們是兄弟,和我是哥兒們……」她頓了頓,柳眉皺起,小嘴不自覺嘟高,「……可是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麼要是哥兒們……哥兒們的話,一輩子就是哥兒們……只能……」
她沒再說下去,握著桂花枝的手軟軟鬆開,桂花枝滑掉,她伏臥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沒抹乾的淚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後悔,和妳成為哥兒們。」
第7章(1)
有人說,酒醒之後,還能記得當時醉態難看所說的話、做的事。全是胡調騙人的!至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朱子夜全忘光光,一臉癡呆問他,桌上擺了支桂花條和帕子做什麼?
她喝著濃茶,解酒意兼醒腦,有些人酒退後會頭痛,她很幸運沒有這項後遺症,只是嘴很干很澀,需要大量灌水才能解渴。
已經過了用餐時刻,酒樓廚房熄火,秦關好不容易才商請夥計替他取來一籠冷掉的小籠包,讓朱子夜先填肚子。
一口茶,一口包子,她倒是不挑嘴、不難養,隱約察覺到自己昨夜又惹出麻煩給秦關收尾,於是,她現在特別乖巧,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只除了!
「等會兒去酒樓後堂的共享澡室沖個身體,會比較舒服些。」秦關也是一直等到她醒來,才到澡室淨身,他不敢放她一個人在房裡獨處,怕沒隨時盯著她,她突然又惺忪爬起,會出什麼意外。
「共享澡室哦……」那一大池的水,不知道多少人泡過,她不喜歡。「我們回去的途中,不是會碰見天然溫泉嗎?去那裡泡澡好不好?」
「不好。那處露天溫泉,前無遮蔽,後無密叢,姑娘家在那裡泡澡,全身上下都被看光光。」
「那裡又沒有人!」溫泉可是被她欽點為「秘密場所」之一。
「妳怎麼知道那裡沒有?」
「以前泡這麼多回,都沒有遇見人呀。」雖然都只是泡泡腳,就算遇見人也沒哈好尷尬。
「萬一有呢?」他反問她。
「不會有萬一啦。」她擺擺手,樂觀無比。
「萬一有萬一呢?」
「……」她擺出一臉無奈,沒頂嘴了,嚥下最後一口小籠包,配茶灌下,再去翻包袱,拎出乾淨衣褲,乖乖去共享澡室沐浴。
秦關回想著自己態度是否太過嚴厲,用語上是否令她不快,她眼底方才燦亮的星光,飛快消逝。
他無意破壞她的興致,野外淨身對一個姑娘家而言,是極大的冒險。
萬一真有旁人出現在溫泉畔,他怕他會忍不住把無辜路人的眼珠子給挖出來!她現在正逢情傷,他應該要順著她一些,所有能令她轉移壞心情的事,都該陪她去做,而不是潑她冷水,也難怪……我要告訴關哥……我最討厭他…………我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難怪她會愛上溫柔的公孫謙。
他沒有公孫謙的好口才,不懂得順著她的毛摸,總是惹她不快,又囉唆,每回開口,就是壞話、就會傷人。
難怪她後悔和他當哥兒們。
像他這種不會笑,說話不甜不討喜的男人,永遠也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意……
他多想說些會令她開懷大笑的話,而不是總在訓斥她,這個不行那個不准地破壞她的喜悅;他又多想告訴她,他對她的情意……該如何用言語讓人感受到愛情,他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單刀直入地講嗎?嚇到她怎麼辦?她拒絕了又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