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將糖送進嘴裡含著,好甜,那些傷心往事,彷彿不那麼苦澀了。
「你為什麼會被送進育幼院?你不是還有爺爺、爸爸?」方安淇想不通。
安東掏出心,繼續說了那些他本來不想說的事。
「我生父原本就不想要我,若不是他獨生子吸毒過量死亡,我應該會在育幼院長大。當年我母親本想生下我後,把我送給生父,但我生父一知道我母親懷孕了,直言他不想要這個雜種,要我母親打掉小孩。因為信仰的關係,我母親拒絕墮胎,只好把我生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含住糖。
「你父親跟你母親……感情不好嗎?」
「他們沒有任何感情。」
「那為什麼……」方安淇不曉得該怎麼問了。
「為什麼會有我?」安東望住她。
她含著糖,點點頭。
「……安淇,我要說的不是個好故事,你確定你想聽下去?」
「只要是關於你的,我都想聽。」她說,聲音很溫柔。
「當年公司辦員工旅遊,他來台東,我母親在飯店做房務工作,他看上我母親,在我母親送房間用品時,他強暴她,才有我。」
方安淇聞言僵住了,下一刻坐得直挺,本來含在嘴裡的棒棒糖掉落在地,她臉色轉為雪白,抽出被握住的手,魂不守舍的又坐了幾秒,才斷斷續續的開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她說了一半,整個人陡地跳起來,朝房間狂奔,衝進浴室關上門。
安東先是怔愣一下,才隨著她進房。見她奔入浴室他緩下腳步在浴室門外站定,卻聽見水流聲及斷斷續續的嘔吐聲。
他著急了,敲幾下門,嘔吐聲止住,接著是大量沖水聲,馬桶水聲,水龍頭水聲……他不斷聽見水流聲,就是沒聽見方安淇的聲音。
安東敲門敲得急,擔心浴室裡德她究竟是怎麼了。
一直得不到回應的他,門越敲越急,力量越使越大,就在他急到想將門撞開時,她打開門了。
看見方安淇的模樣,他驚傻住好半響——
她渾身濕透,頭髮衣服全在滴水,臉上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原本紅潤的唇瓣變成灰白,彷彿極度缺氧。
「你怎麼……」他話沒能問完。
「對不起……對不起……」方安淇與他同時開口,慘白的臉蛋上唯一紅透的是眼眶,說了兩回「對不起」,整個人突然軟到,幸好安東及時反應過來接住她。
她還有意識,睜著雙眼,這時他才看清她臉上不只是水,還不斷地冒出眼淚。
他緊緊摟住她,發現挨在懷裡的她渾身輕顫。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帶你去看醫生……」他不懂她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只能用直覺推敲,她剛才在浴室裡嘔吐,也許是身體不舒服。
這一刻,安東感覺到害怕,他想起母親的死,想起外祖父的死,他怕抱在懷裡的方安淇也會死……他沒辦法失去她!
這十多年來,他不曾對任何人敞開心,方安淇是唯一走進他心裡的人。
第4章(2)
此時方安淇已經說不出話,她只能拚命搖頭,不斷搖頭。
她止不住蔓延四肢的深刻恐懼,那些最黑暗深沉的回憶猛烈地攻擊她,幾乎將她吞噬,輕顫不已的她只能縮在安東懷裡。
安東見狀,抱起她往臥室走去。她的行李在臥室,他想幫她拿干衣服讓她換上,因為他得帶她去看醫生,她的臉色太差了。
走進臥室,安東彎身放下她,從行李找出乾淨的衣服,哄著她,「你先換衣服,好不好?」
方安淇蜷縮在床上,搖頭拒絕,她沒辦法動……
「你這樣會感冒……還是我幫你換,好嗎?」
方安淇淚流不止,目光停在安東臉上,她沒有任何動作,沒搖頭也沒點頭。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蹲下來,像在哄小孩般哄她。
「我幫你換衣服。」說完,他伸手拉起她的上衣,卻發現她顫抖得更厲害。「很冷嗎?」他皺眉,加快更衣動作。
方安淇身體僵硬,但沒拒絕他。
脫下她的上衣,安東接著解開內衣,他動作雖快,卻不粗魯,褪光上半身後,立刻將干衣服換上,然後是下半身。
他感覺到她的僵直,盡量面無表情的迅速替她褪去下半身裙子、底褲,再迅速幫她穿上乾衣服。
換好後,安東將她抱到床的另一邊,然後拉來被子裹住她,因為她依舊顫抖不停,他將濕的衣服拿進浴室,回到房間時,手上多了條毛巾,他拿起電話,要求換床單枕頭,並點了熱湯。
放下電話,他走到她身邊,把裹著被子的她撐起來,幫她擦拭頭髮,他發現她的顫抖沒那麼厲害了。
「等會兒有人會來換床單,你喝點熱湯,我帶你去看醫生。」他真的很擔心她,他很久沒為人擔心過了。
從沒想過在他的生命裡會再出現可以擔憂的對象,有個能牽掛的對象原來也是幸福的一種滋味。
方安淇又搖頭,張嘴努力了一下,終於發出聲。「我……沒事,不要看醫生……」
「你看起來很不舒服。」他憂慮不已。
她用力搖頭,強烈表明不願看醫生。
「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安東摸摸她蒼白冰冷的臉,想不通她怎會突然不適。
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她勉強地笑說:「我沒事,只是……突然胃有點不舒服,我在浴室吐了,覺得自己很髒,所以沖水……」她咬住唇,停頓半響,「對不起,給你惹麻煩。」
「你沒有麻煩我。如果很不舒服,還是要看醫生比較好。」安東太擔憂她,沒多想她怎麼直接穿著衣服淋得渾身濕透。
「我好很多了,你不要擔心。」
房鈴乍響,安東起身後拉她的手一把,讓她也站起來。
「到餐廳喝點熱湯,可以走嗎?」
方安淇點點頭,溫順的跟他走出房間。
房務人員帶了乾淨的床單、枕被準備替換,湯已送到餐桌上。
安東舀了一碗熱湯坐在方安淇身邊,本想餵她,她搖搖頭,接過湯碗、湯勺,緩緩地喝。
熱湯暖了她冰涼的心,房務人員換好床單、枕被後離開,頂級大套房裡,回復寧靜。
方安淇為自己舀第二碗湯,她終於恢復氣力,問坐在她身邊的安東,「湯很好喝,你要不要也喝一碗?」
他搖搖頭,「你看起來比較好了。」見她的臉上終於添了紅潤,他這才鬆懈緊繃的神經。
「我已經好了。真對不起,讓你擔心。」
「你不用說對不起,我很高興終於有能讓我擔心的人。」
「安東,你真的喜歡我對不對?」她雙手捧碗盯著湯,神情掙扎。
「喜歡已經不足以形容我對你的感覺。」
「你告訴我那麼多事……」她聲音突地變得有些低,「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好。」
「你十三歲離開育幼院,從此人生不同。而我,我在十三歲那年,殺了人,不過所有人都認定那是意外。」
安東沉默了好久,方安淇說完後繼續喝湯,彷彿她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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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過誓,要過好每個日子,要快樂、要盡情歡笑、做喜歡的事、吃喜歡的東西,她早就認定了活在人世間的數十年是她碩果僅存的美好時光,因為她是死後要下地獄的人。
夜很深,天上的星光正燦爛,明亮的月卻已向西偏斜。
方安淇裹著被單,其實夏夜並不冷,她只是需要些許安全感,用薄薄的被單緊裹住身體,讓她感覺被保護著。
安東在書房睡,她喝完湯便向他道了晚安。
對於她的秘密,安東沒有評論,事實上,當她喝完湯,說晚安時,他只是輕聲回她一句晚安。
她獨自進房躺在超大的軟床上,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兩個多小時後,她決定到露台透透氣,知道今天晚上別想睡了。
這樣也好,她可以看看台東的晨光。她計劃今天往北走,去看水上流、八仙洞、走三仙台的拱橋。
星星很漂亮,方安淇仰頭忖度……
「睡不著?」安東的聲音陡地傳來。
「你也睡不著?」
安東審視她,她神情發亮,已經看不出有絲毫不適的模樣。
「你都好了嗎?有沒有不舒服?」
「嗯,我現在好很多了。」安東走來她身邊,她的頭側枕著他的手臂。
他們依偎著,安東指向夜空橫互在銀河兩端的明亮星星說:「夏天深夜適合看星星,天空南方有壯觀銀河,你看那一條像薄雲的光帶,用望遠鏡看其實是密密麻麻的恆星,銀河的右邊是天蠍座,左邊是射手座,銀河順著天蠍座尾巴彎上來,延伸往射手座。」
說完,安東輕輕吐口氣,他還念外祖父教他認識星星的日子。
他還念過去,但那些已如水流逝的日子,永遠不會再回來。
方安淇觀看他說的星座,漫天璀璨繁星,好像有實現所有美夢的魔力。
「你認識好多星星……」
「我外公教我的。春夏秋冬,每個季節的星座不同,只要認得星星,就不會迷路,只要有方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是我外公以前常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