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不在乎得罪人?」
「我時常關在家裡,來往的朋友少,能被我得罪的人不多。而喜歡我、瞭解我的朋友,早就習慣我這個樣子。」她自我解嘲。
「方安淇,你實在是個危險人物……」安東似笑非笑地說。
「所以我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常出門危害社會大從。」她笑。
安東也跟著笑,歎口氣,拿她沒轍,也拿自己如雷鼓動狂跳的心沒轍。
「進去,把門鎖好,我不能吻你,一切都太快了。下次見面,如果我對你還是一樣瘋狂……你會讓我吻你,對吧?」
他沒等她的回答便轉身走了,步伐之快,彷彿在逃避猛獸。
方安鴻雁關門上鎖,隨即靠在厚重門板上,捂著心口,深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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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好似一匹優雅的豹,雙眼閃著獸的精光,俐落體態中蓄蘊了無限的爆發力。他身穿黑衣黑褲,經過一列列長櫃,外頭漆黑的夜與建築物內明亮的光,形成強烈對比。
偌大的空間,寂靜無聲,只有皮鞋踩地的穩定聲響,在明亮大理石上規律的一起一落。
終於,他在一小格櫃位前停下,打開櫃門,一座白玉罈安放放在櫃子裡,罈上的刻名是「娃薇·尤命」。
安東盯著白玉罈,渴求能平靜躁動的心房,他變得不像自己。
「娃薇」象徵太陽,是他母親的名字,「尤命」是他外祖父的名。他是尤命頭目的孫子,原是在高山上奔跑、歌唱長大的孩子。
當時的他自由快樂,他喜歡風、喜歡雲,認識守護月亮的星星,他的世界單純而美好……如同方安淇那樣。
族人們愛他,接納他,外祖父會帶他到深山教他布陷阱,獵鳥、獵山豬。
在那裡,他的名字是「希藍·尤命」,尤命期許他能成為勤勞、照顧家族、勇敢堅毅的男人。
尤命雖是他的外祖父,卻是他心中的父親。
安東閉上眼,回憶起他跟母親在高山竹林裡嬉玩、他們在芋頭田采收,他們到樹林裡,尤命教他布陷阱抓到飛鳥的畫面。
他彷彿又聞到山林獨特的氣息,花草、陽光、濕氣、腐敗枝葉……全攪和在空氣裡。
那些已經遙遠且逐漸模糊的過去,是他生活在這座用水泥砌起滿滿高樓的都市叢林裡唯一的安慰。
他母親娃薇不慎落湖意外死亡後,尤命傷心過度腦中風,拖了半個月也離開人世。才十歲的他,被送進山腳下的育幼院。
十三歲那年,安德仁找來育幼院,帶他驗DNA、確認血緣關係後,讓他入安家戶口。
因為安德仁與元配的唯一兒子安育昂,吸食毒品過量死亡,膝下無子息又家大業大的安德仁,不得不找他這個山林裡的「雜種」孩子,繼承家業,好對父親——遠盛集團創辦人安浩慶有個交代。
安浩慶高齡八十七,身體算是健朗,握著遠盛集團大半的經營權。
當年他答應離開台東來到台北安家,沒人知道他圖的根本不是安家的龐大家業。
他要的很簡單,就是親手讓安德仁垮台、一無所有,為他的母親娃薇復仇!
當年安德仁強暴母親,母親是虔敬的基督徒,於是選擇生下他。
他的存在,是母親的痛,也是愛。
母親常盯著他,忽然流淚,喃喃說:你有他的嘴唇、他的耳朵……
哭著哭著,又會忽然地笑,摸摸他的深邃眼睛、高挺鼻樑、飽滿額頭說:「但你有我的眼睛、鼻子、額頭啊,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寶貝!」
然後母親會緊緊抱他,唱詩歌,感謝上帝。
他不相信有上帝,如果上帝存在,怎麼能把他母親、外祖父帶走?他們用最大的愛包容他的存在、無條件的愛他……
如果有上帝,那麼它一點都不慈悲,他永不原諒它的殘酷。
外祖父在他懂事的時候,把所有事都告訴他,要他給母親時間,因為他八歲之前,母親只會遠遠地看他,她的眼神有遲疑、有憤恨,有掙扎的愛。
原來母親曾在台東市區的度假飯店工作,那年遠盛集團總部辦三天兩夜的台東員工旅遊,安德仁也來了。
他一眼看上當時做Housekeeping的母親,入住飯店的第二晚,他打電話說需要補充房間備品,她送備品進房,遂成了進入狼口的羊。
事後,安德仁丟了一大疊鈔票給她,飯店經理也收了他一大筆錢,要她辭職走人,別聲張鬧事。
母親含淚回到山上部落才發現懷孕了,打電話給安德仁,他卻匯一筆錢給她要她自行處理,不要把孩子生下來。
他還說,他不要雜種孩子,要她認清事實,別以為生下孩子,今後就能要脅他吃香喝辣的。
信仰虔敬的母親不願墮胎,她本是打算生下孩子再交給安德仁,沒想到他竟不要親生兒,還罵孩子是雜種。
尤命只有母親一個孩子,他要她把孩子生下,說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的恩典,他很高興,能有個孫子疼。
因為尤命,他「希藍·尤命」得以苟活在這世上……
安東悲涼的想著那些在他心頭生根的醜陋事實。
閉著眼,他眼眶泛紅。八歲那年,他母親的心境、行為突然轉變了,不再遠遠地看他,而是深深地愛他。她開始帶著他,不管她去哪兒,他也一定在哪兒。
他們常去林子布陷阱,時節到了便去芋頭田、山蘇菜圃收割,母親教他辨識可以吃的野菜、野菇,他們終於像正常母子相親相愛。
母親在他十歲時發生意外,他跟她,僅僅做了兩年正常的母子,他的快樂童年如煙飛逝,甚至連最愛他的外祖父都拋下了他。
安東閉眼流下兩行淚,雙手握拳,站在娃薇·尤命的骨灰櫃位前,好半晌後,才鬆手睜開眼,觸摸冰冷的白玉罈,對母親說:「請給我力量,我一定要為你復仇!我不該喜歡上方安淇,給我力量,讓我不要喜歡她。」
他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關上櫃門,轉向離去。
第3章(1)
方安淇嘴裡含著棒棒糖,那顆糖連著一支白色小管子,含得太過甜膩的話,拿在手上讓舌頭休息片刻。
向來貪甜不愛苦的她,住處最多的就是棒棒糖。
小廚房的收納櫃裡,有七、八罐大小不一的玻璃瓶,裡頭放著大大小小的棒棒糖, 不論是她沒靈感、趕工肚子餓結束工作心情好……總之,她時常拿棒棒糖慰勞自己。
她邊吃糖,邊審視這兩天半畫出的十三張圖稿,其實挺驚訝自己工作效率如此之高。
將圖稿擱在電腦桌上,時間六點三十二分,她吮著糖球,正盤算著吃完糖後,刷牙嗽口換衣服,沒想到門鈴竟在這時響起。
方安淇從電腦椅上跳起,奔到門前,從防盜眼看出去,只見安東一身黑衣黑褲站在外門。
她想都沒想,趕緊打開門,壓根忘記嘴裡還含著棒棒糖。
門打開,安東看見方安淇略顯凌亂的發,一支白色小管子夾在她唇瓣,身上穿的是白色棉質T恤、卡其色短褲。
她尷尬地笑,想說話,張嘴才發現口裡還含著棒棒糖,這下她更尷尬了,白皙的臉頰爆出潮紅。
她拿著白色小管子,拉出所剩不多的七彩糖球,「你來得太早了,我穿得很隨便。」她好尷尬,第二次見面她仍然是居家裝扮。
安東眨了下眼睛,目光停在那顆糖球上,心情頓時脫軌。
小時候,外祖父常在部落的小雜貨店買那種糖球給他……
「現在買得到那種棒棒糖?」他問,很懷念那甜甜的滋味。
「你想吃嗎?我還有。」安東渴望的眼神,讓她瞬間忘記尷尬。她趕緊跑到小廚房的收納櫃前,從玻璃罐裡掏出一支裹著七彩包裝的棒棒糖。
他主動進門,並且將門關上,自動自發的換拖鞋跟在她後頭,看見收納櫃裡有好幾個透明玻璃罐,塞滿各式各樣的棒棒糖。
她真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
方安淇轉身,發現他跟在她身後,一頓,又尷尬起來,他肯定看見她櫃子裡那堆糖果了。
「給你。」她將棒棒糖舉至他面前。
「……謝謝。」安東沉默半晌才說,接過那支糖後,將它放進上衣口袋。
「你不吃嗎?」方安淇詫異的問。
「你希望我在你面前吃糖果?」他看她的眼神有絲奇異。收她的糖果已經夠奇怪了,他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吃糖,不是更奇怪嗎?!
「不然呢?我以為你想吃。」她直率地表示。
「我在你面前吃糖,你不會覺得很幼稚……」
「一點都不會。」她語氣很果決,還加上搖頭動作。緊接著她反問:「難道你覺得我吃棒棒糖很幼稚?」
安東搖搖頭,笑了。她是方安淇,直接又率真的方安淇,他喜歡的方安淇……歎口氣,他祈求過祖靈,別讓他喜歡方安淇。
「不要這樣……」他的聲音很低。
「怎麼樣?」她神情無辜的問。
安東微微搖頭,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