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泱把下唇咬得死緊,與檠豐對視的目光一眨也不眨,臉上除了震驚,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她沒有否定,但不過片刻,他又推翻自己的猜測。
「不會這麼簡單,誠親王妃的性命對皇上而言可有可無,真正能夠交換的是誠親王的性命。我明白了,誠親王妃以身涉險,到北疆暗殺誠親王?
「她是用什麼方式出現的?為什麼誠親王會相信她是投奔,而非有其目的?保護她前往北疆的人受重傷了嗎?皇帝這場追殺的戲碼演得夠逼真,逼真到誠親王沒有道理不相信?
「還是皇上刻意傳出錯誤消息,說你被皇帝和顧家連手逼死,以至於誠親王妃狂怒投向丈夫陣營,要與丈夫連手向皇帝和顧家討回公道?」
寒意一寸寸攀升,背後卻沁出縷縷冷汗。
天!他是神嗎?她連想都沒想過的問題,居然他在自問自答間推敲出真相。
沒錯,經過確實是如此,母親因為兒子、女兒慘死,心性大變,本不欲丈夫背叛朝廷,轉而改變心意。
皇帝一路追殺,清叔、風叔身受重傷才將母親送往北疆,母親本就才智過人,獻出的每條計策都讓父親的幕僚衷心敬佩,而後她取得父王的信任,順利在他的酒裡下毒,接著誣告梅姨娘,最後以身殉節,陪伴丈夫長眠。
他聰明到讓她害怕,鬱泱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深怕自己的目光洩露出更多的訊息。
所以他是扮豬吃老虎,還是刻意裝傻避禍?他現在的表現與冊子上所寫、京城上下所傳的顧譽豐,迥然不同。
他點點頭,顯然很滿意自己的推論,接著說:「毒死誠親王,王妃定然無法全身而退,她殉節了嗎?所以你才會這樣哀傷。
「那麼再過不久,誠親王與王妃的靈柩運回京城,皇上定會為他們舉辦一場盛大喪禮,愛屋及烏、憐屋及烏,弟弟與弟妹相繼死亡,皇上定會好好照顧你這個郡主,無數賞賜定會紛沓而至。」屆時,顧伯庭和鄒氏的態度要大轉變了吧!
忍不住,他冷笑連連。
鬱泱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寒著臉冷聲問:「你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他回望,目光在她臉上膠著,緩緩地搖頭,回答道:「你比我幸運,至少你很清楚父母親是因為什麼而死,我母親死的時候,我還認賊作父,把仇人當成恩人。」
這不是語誤,而是刻意透露。
他不確定她能夠接受到什麼程度,不確定可以把話說到幾分,但……她是誠親王妃的女兒,他看好她。
她聽不懂他的話,清晰的腦子被他混淆,他的母親不是鄒氏嗎?堂堂正正的順王妃,什麼時候死了?
難道他並非鄒氏所出,是顧伯庭某個外室或姨娘所生,長久以來他誤以為鄒氏才是親生母親、認賊作父?
他迎上她疑惑的雙眼,又道:「我見過誠親王妃幾回,她是個令人敬佩的女子。」
見過娘?這是胡扯了,他現在才幾歲?十九歲,而自從他們被留在京城為人質後,娘便鮮少參加豪門權貴的邀宴,府裡也不曾招待任何客人,就算他真見過娘,當時他了不起六歲,才六歲的孩子能分辨什麼樣的女子值得敬佩?
這是客套話吧?可他的表情再認真不過。
她糊塗了。鬱泱不是個蠢人,但是在這男人面前她覺得自己很笨,她知道不該被他牽著鼻子走,但他的話題落在母親身上,她無法不追究。
「世子爺還記得我母親?」
「沒錯,你母親和你長得完全不一樣,你的五官細緻清麗,誠親王妃卻是個頗有英氣的女子,尤其是那兩道濃眉反映出她性情中的堅毅。」
他還記得娘的長相?沒錯,自己的容貌更像皇太后,哥哥才像娘,尤其是那雙潑墨似的濃眉。
「你母親和我母親很要好,我的母親出身商賈,你母親是官家千金,照理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她們都善棋藝、喜歡下棋,有釋慧法師居中牽線,她們成為閨中密友。我娘經常提到你母親,說她足智多謀、機敏勇敢,能夠娶到她是你父親最大的幸運。」
是嗎?可惜父親並不認同這份幸運,他被那把龍椅沖昏頭看不清朝堂局勢,以至於走入滅亡。倘若當年父親做出不同的選擇,如果他願意效忠皇帝,成為皇上的左右臂膀,是不是他們不會骨肉分離、散居各地?
「我的母親比你母親大十歲,經常以姊姊自稱,娘讓我喚你母親萱姨,她是第一個願意和我這個小孩子對奕的大人,那個時候我才五歲,她尚未成親,一有時間就往我家跑,下棋時不讓我半分,殺得我片甲不留。
「你母親擅長誘敵,等對手一步步落入圈套再也動彈不得時,她便像只高傲的雄獅將對方一吞掉。但她更擅長的是兩手準備,你以為她只有一條路,殊不知她永遠會在明面以下,替自己布出另一條退路。
「所以我總是輸得奇慘無比,但我性子驕傲、輸不起,天天纏著萱姨想盡辦法磨著她陪我下棋。」
直到九歲,他才贏她第一盤棋。
那時,萱姨對他語重心長道:「檠豐,你非池中魚,可惜你冠上的是顧姓,此生注定與王位無緣,但人生值得追求的東西很多,並非只有那張龍椅,想想你父皇,他有多少的身不由己,有機會便讓自己高飛吧!」
他聽進去了,把萱姨說的每句話記在腦海裡,他從未想過蹚後宮渾水,他只想以自己所學還報父親恩惠,他想有朝一日領著皇差遊歷四方,當父皇的耳目,他想看看在父皇治理下的大周朝是多麼遼闊與壯麗。
可惜,女人的妒忌、男人的貪婪、後宮的權謀,連手謀殺了他的性命與夢想。
頂著那樣的身份,他從未恨過任何人,但現在他恨了,他要害死自己與母親的人得到報應!
檠豐的話在鬱泱心裡繞幾圈,怎麼算都不對啊。
五歲?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已經開始閉府籌劃,想盡辦法為自己和哥哥謀求活路,怎麼可能天天到家裡陪他下棋?
但顧譽豐沒說錯,娘習慣把情況估到最壞,習慣做兩手準備。
她預估父親會將他們視為棄子,只待準備充足便會舉事,所以她讓哥哥學商,自己學醫農,圖得是一個自保,她都決定要往北疆行刺父親了,卻還是讓哥哥死遁,讓她嫁進顧府,不就是擔心行刺失敗,自己斷送性命前,至少得保住一雙兒女。
可是……時間兜不上呀,完全沒道裡,她歸納不出合理的關聯性。
見她望住自己,時而蹙眉、時而咬唇,檠豐知道自己把她弄昏了卻硬是不肯解釋,笑著說:「相信我,你母親是個智比諸葛的巾幗英雄,她會選擇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別為她傷心,要為她感到驕傲!」
鬱泱苦笑,他怎麼連講話都與母親一模一樣?
他把凳子挪到她身邊,把她的頭壓到自己肩膀上,在她耳畔道:「如果忍不住傷心,就痛苦一場吧,我讓你靠!」
讓她靠?天底下傷心女人都想要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不合適,但她確實感到淡淡的幸福,有股衝動想往他懷裡鑽。
一個無法言喻的熟悉感在她心底擴散,沒道理的,但顧譽豐讓她想起一個在記憶中塵封的男人。
這天晚上,鬱泱在床上翻來翻去輾轉難眠,腦子混沌得厲害。
她不斷回想,企圖想起母親有哪個好友,可幾乎沒有啊!
自從他們被留在京中為質,便與所有人斷了交往,高門大戶慣是會看風向行事的,一個被留做人質的誠親王妃,不落井下石已屬寬厚,怎麼還會上門攀交,那不是給皇上難看嗎?
至於曾經的朋友,娘說:既然是朋友,怎麼能害人家,既知對方為難,怎能替人添難。
娘是個寬厚人,她的性子隨了娘,遇事總會多替人著想,所以……自她曉事以後,娘沒有來往的朋友。
但不管是娘的棋路或釋慧法師的事,她都是清楚的,如果真要翻出一個條件符合顧譽豐嘴裡的女人,也只有霍秋水了。
冊子裡提到,霍秋水與娘私交甚篤,所以娘知道顧府的秘密、知道顧伯庭的卑鄙,知道鄒氏的狠毒,知道他們攀上賢貴妃……
但這些都跟顧譽豐套不上關係啊,他不過比自己大五歲,和哥哥同齡,娘與他對奕的時候不可能尚未成親,所以是他說謊。
可是他的態度、表情那麼真,除非是最高明的戲子,否則做不出那等誠摯。
何況他若真是那種人,洞房花燭夜怎會露出掩飾不住的嘲諷與厭恨?
她想不通、越想越紊亂,緩緩歎口氣,她不是自我糾結之人,算了,不想了。
閉上眼睛,一隻隻數著羊,慢慢地數、慢慢地算,慢慢地在似睡非睡、即將進入夢鄉那刻,突然間靈機一動,她清醒了!
像是裝上彈簧似的,她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