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話不用記在起居注裡。」皇帝的威嚴裡有著直率的作風,「今晚,大概是入冬以來最冷的夜晚,朕決定讓天牢那邊的守衛去暖暖身子,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休息一陣子。聽清楚了嗎?是子時一刻。這話朕不會再說第三次,除了去通知守衛的內侍以外,不會再有別人知道;如果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朝廷欽犯消失的事,朕也一概不知情。」
雍震日聽懂了他的話,掩不住滿臉的喜色,重重磕頭。
「謝主隆恩!」
皇帝只是背對著他,說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
雍震日又磕了一記響頭,隨即匆匆離去。
待他走後,皇帝忍不住低語:「鳳翔啊……最近這個地方還挺常聽見的。」
夏磊實隨即回答:「如果皇上想去,微臣是當地人,可以負責領路。」反正他最近領路已經領成習慣了。
「嗯……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建議……」皇帝頓了頓,側頭望了他一眼,「倒是你不用去幫他嗎?」
若非他是皇帝,這麼好玩的事,他可不想放棄!
這簡直就是命令。夏磊實無奈的想。
但他和雍震日也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皇上都這麼睜隻眼閉只眼了,他就當是去湊熱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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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震日只有很短的時間進入幾乎無人看守的天牢。
之前大批官員被關在不同的地方,而關在這裡的以重犯居多,也比邢部的地牢暗上不少。
當他找到馮京蓮時,她把自己蜷縮成像顆球一樣,面對著角落,動也不動。
即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她憔悴許多,不是身體上的憔悴,是從內在散發出的脆弱無力。
聽夏磊實說,她一直抱著仲孫襲的屍身,直到最後才拜託夏磊實送去給他。
光是聽見同門師兄戰死沙場的事,都能令驕傲的她不顧在眾人面前潸然淚下了,抱著仲孫襲的屍身,一定更令她痛苦上幾千倍吧。
「……小京。」他很輕很輕地喚,怕驚擾到她。
馮京蓮彷彿石化了,動也沒有動一下。
雍震日抓著從唯一看守的守衛身上拿走的鑰匙,決定直接帶她離開。皇上可沒說要讓那些守在外頭的守衛暖身多久,他們是刻不容緩!
聽見鑰匙的聲音,馮京蓮的腦袋偏了一下。
「你來幹嘛?快點走吧。」
來幹嘛?快點走?
他冒著生命危險進到天牢來救她,她只有這些話要說?
雍震日不予理會,逕自打開牢門,走進去便把她扛到肩上。
馮京蓮還是了無生氣般動也沒動一下,倒是開了口:「別浪費力氣,我不會離開這裡的。」
「你現在倒掛在我肩上,如果我要出去,你也得出去!」雍震日的語氣無庸置疑——無庸置疑的充滿怒火。
「不,我不走。」上了手銬腳鐐並不是她不動的原因,而是她自己不想動,彷彿打算這麼腐朽,等到行刑來臨之時。
「我說你得走,就得走!」他咬牙切齒道。
第10章(2)
馮京蓮終於動了,用被銬住的雙手一下一下捶著他的背,發出沉重的聲音,且一下比一下還要更用力。
「我說了不走,讓我留下來吧……拜託……」
即使一下比一下用力,仍然捶不痛他。他能感覺她不是沒有使盡全力,而是這已經是她僅剩的力氣了,連說話的聲音也細小到不行。
「留下來又能如何?你真的想死嗎?」他低吼。
他不是來救一個已經失去求生意志的她,他想要看到的是後悔大哭的她,那樣才是她身處現在的處境該有的反應啊!
她還是一下一下捶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細細的啜泣聲。
馮京蓮的淚如泉湧般不斷冒出來,落到地上。
「大師兄死了……是因為我死的……如果我聽你們的話不要繼續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發了瘋的貪慕權勢,眷戀名利的話就好了……我連在我身邊的大師兄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保護你們?我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聽到這裡,雍震日鬆了口氣。
還好她不是完全封閉了自己,還好她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把她從肩上放了下來,見到她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的難看哭臉,雍震日卻笑不出來。
此刻,他們心裡都有著同樣的痛——永遠失去仲孫襲的痛。
「你確實很愚昧,不聽別人的勸告,又很固執,仲孫肯定為了這樣的你煩惱了很久。」他沒有說些好聽話,反而責各她。
她一聽,哭得更用力。
「告訴我,仲孫在臨走前有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馮京蓮抽抽噎噎的回答:「他、他說很、很討厭你……」
好你個仲孫襲!雍震日皺眉暗忖,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一直很清楚仲孫襲對馮京蓮抱持著怎樣的情感,也曾不安過,但是馮京蓮從來不曾對他有過錯誤的表示,也許是因為扮過男人,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說話方式才不會讓仲孫襲有所誤會,又或者她根本沒察覺到仲孫襲的心意;反之,仲孫襲也一直都很守規矩。
他們的大師兄一直是個有點愛耍笨,但很溫柔,心非常柔軟的人。
思及此,雍震日頓感一陣鼻酸。
「其他呢?他怪罪你了嗎?」他又問。
馮京蓮飛快搖頭,淚花隨著頭擺動的動作飛散。
就是因為他到死都沒有怪罪過她,她只好一直一直怪罪自己。
錯的明明是她,為何反倒是他要她不要道歉?為何不怪她呢?那她也會好過一點啊!
「仲孫永遠不會怪你,因為他非常的……重視你。」雍震日苦惱地抓抓頭,不知道該怎麼說。
依仲孫的性子,怕是到死也不會傾訴自己的心意,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
「我知道的……」她喃喃細語,眼淚又開始凝聚在眼眶裡,「大師兄最後還要我別跟他道歉,他一直要我離開,我知道他怕拖累我,所以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雖然……我們都曉得那一刀非常不妙……但我還是很難過,心很痛啊!如果他怪罪我就好了,如果他大聲的罵我就好了……但是,他到最後都沒有苛責過我半句……」
雙手揪著雍震日的衣襟,她說到最後只剩哀泣的聲音,痛徹心扉的酸楚從那晚便一直跟著她,即使縮在角落都無法真正安心下來。
無論她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中,都會想到仲孫襲,想著他為她付出多少,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報。
雍震日以同樣哀戚的眼神瞅著她,但是裡頭又閃著比起她還要更堅定不移的光芒。
「如果你覺得難過,那就去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說:「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如果需要道歉,你才會好過的話,那就到仲孫的墓前去親口對他說吧!他一定早做好被你煩死的心理准各了……不,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馮京蓮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雍震日張開雙臂用力地將她擁進懷中,掩飾自己同樣泛紅的眼眶。
「不是說過重要的人絕不放手嗎?就把這些話對仲孫說吧,你想說什麼,都對他說吧,無論你要花多久的時間說,我都會陪你,畢竟,我們都有好多話還來不及對他說。」輕撫著她的背,他明白要從打擊中復原是需要時間的,所以不急著催促她。
「但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聽不見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冒了出來。
感覺衣襟濕了一大片,雍震日卻不在意,「那是因為他早原諒你了,從你第一句對不起的那瞬間,他已經原諒你了。」
聞言,馮京蓮開始大哭,放肆的大哭,像是把悔恨和傷痛一次發洩出來一樣,想把內疚用哭聲傳達給再也聽不見的仲孫襲。
雍震日只是抱著她,任由她哭得像個呱呱墜地的嬰孩。
她從來不會大哭,所以現在,就讓她放肆吧。
「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他不厭其煩地替她拭去似流不盡的淚水,一邊輕聲地問。
哭得喘不過氣來的馮京蓮搖搖頭。
「道別的時候,要挺起胸膛。」他露出帶著悲慟的難看笑容,對她說:「回去吧,去和仲孫好好道別。」
馮京蓮稍稍停止哭泣,過了一會兒又大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是點著頭哭的。
雍震日扯開了笑,拉著她跑了起來。
人生本來就會經歷過各種傷痛,當然也有好多好多的喜樂,有時候繞了一大圈回來,才發現自己又走回小時候天真的話語訴說的願望——不違背正道,不違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隨時把腰桿打直地活下去。
如今,他們還是懵懵懂懂,也許到臨死前都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依循著信念走,但至少從今而後,他們要打直著腰桿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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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震日花了一番時間才把馮京蓮帶出天牢,結果在天牢外好死不死地碰上「取暖」回來的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