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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蘭京

  車子行經藍天黃沙,一片穆斯林墳場在烈日下靜謐,零星廢墟,是曝曬千年殘餘的輝煌。她失神地沿路凝望一一拂掠的光景,耳邊傳來的是俞慧東和司機的怡然閒聊。

  休息、蜜月旅行、邂逅、家庭……她努力不動聲色,盡可能辨識出他們交談的字句。他顯然早為他倆的身份做好定位,難怪她的辯駁不被任何人採信,一概視為夫妻拌嘴。

  好奇怪。為什麼會有人不必花多少資源及心力,就可以達到非常高的果效?這其中操作的巧妙之處在哪裡?她沒有碰過這種人,也沒使過這種手段,雖然被耍得心有不甘,也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有他的本領。

  可是很卑劣。

  她不欣賞鬼鬼祟祟的小動作,再高明也不過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心機。

  計程車並沒有載他們抵達什麼像樣的飯店,這裡甚至不像是個觀光景點,倒像中世紀的古舊社區。低矮成群的平頂屋,鋪疊綿延,宛若一片嵌在山嶽上的凝結湖泊。只有平頂屋上牽牽掛掛的電線,顯示出此境不再屬於已消失的羅馬帝國,也不再受拜占庭帝國統治,隨著歷史洪流進入了現代文明。

  「我們要去哪裡?」她緊跟著他,穿梭在狹小曲折的巷道中。巷道兩旁有住家、有雜貨鋪,行人徒步來往,還有馱著重物的驢子與她擦身而過,看得她一愣一愣。

  「這一區有比較平價的旅館。」他放慢腳步,免得她迷路。「跟好,走丟了你就好自為之了。」

  她不會笨到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趕緊抓住他後臂,邊張望邊隨行。她只忙著驚訝於回教風味濃厚的巷弄市集,左顧右盼各種老舊的銅器鐵器店舖,抬望上方由稀疏簾子搭成的遮蔽,透著一欞欞的藍天,沒注意到他轉望她的神情,以及被他牽入巨掌中的親密交握。

  途中,他在柳橙攤販那兒替她買了一大杯現搾果汁,大到她懷疑自己有沒有可能喝完一半。但是入口的鮮美令她詫異,居然貪婪地一下子把整杯喝到底,還很不文雅地打了個小嗝,遭他訕笑。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很渴,自己又忘了補充水分。

  他們這樣手牽手,悠遊穿梭龐雜熱鬧的每一條窄路,身旁經過的居民多過觀光客,好像他們也是本地人,正要漫步回到他倆的家。

  她迷惑。怎會這麼悠閒?他倆不是正在避風頭嗎?

  落腳之處,說是旅館,不如說是廉價民宿,許多條件都不符服務的基本需求。可以說它是古樸,但也幾乎等同於簡陋,有如一切尚在施工中。

  直到他帶她上樓,進到二樓的房間,才有所改觀。

  他們的房內有小客廳,房外有露天陽台,陽台上還有喝茶用的桌椅,陽台土墩牆外是可以放眼四望的天際,低緩綿延的山嶽,和白色海平面一般的整片住宅群。遠處土墩牆上有人在曬被子,或曬毯子,或在平頂屋上掛曬著一條條大巾,五顏六色,多了點人的氣息。

  夕陽將臨,天際泛紫,漸漸起火似地轟然變色,烈焰晚霞橫掃地平線,延燒至遠方的撒哈拉沙漠。滿天金帶橙雲,絢爛懾人,將所有的人煙化為剪影。祈禱聲揚起,信徒跪地俯伏。

  她恍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寒氣驟降,她沒辦法沉思太久,縮肩搓手地轉身入內,房內早已一片黃澄澄的燈光通明,增添暖意,也喚醒了她的防備。

  不管他再友善、再周到,他仍舊是押解她的獄卒,沒有任何改變。

  「你什麼時候才會放我走?」

  他慨然停下自己打理公事包的動作,將一本當地地圖及幾張鈔票丟給她。「你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不過天色晚了,自己小心。」

  他以為她是要出外逛街嗎?他扣押著她的護照,她怎麼跑?可是這個人……實在不怎麼大方。

  看她拿著那幾張鈔票怔怔檢視的模樣,他一勾嘴角,回頭繼續忙手上的事。

  「跟你共事的人,真是可憐。」要忍耐這麼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

  又怎麼了?幹嘛沒事就損她?

  「你會被踢出上海的工作團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他知道了?廢話,她的名片在他手上,手機在他手上,憑他的本領,他查不出她的底細才怪。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這件事,但就是無法容忍自己被這種人揶揄。

  「請你收斂你的自以為是。我被調回台北是我爸的意思,並不是我在上海的表現有什麼問題——」

  「因為問題都是別人在替你收拾吧。」

  她差點火氣上衝,趕緊深呼吸,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又被他牽著鼻子走。

  「你不懂的事情,就別隨便發表意見。」炫耀自己的愚蠢。

  「搞不懂狀況的是你。」他盤坐在床褥上,腿上架著Notebook,正忙著上網,沒空賞她白眼。「自己的老爸都快被擠下董座,只剩你爺爺生前安排的股份可以養老,你卻還在自己的小圈圈裡忙著跟堂哥鬥氣。你們這些少爺小姐,真是幼稚透頂。」

  他亂講!哪有這種事?

  「你都沒發覺你父親的佈局調動不太對勁?」

  她錯愕地杵在他身後,突然被迫面對自己的大盲點。

  年初爺爺過世,家族起了一些漣漪,伯伯叔叔們對爸接任董事一職,始終很有意見。但爸總是跟她說,沒問題。為什麼俞慧東卻說爸快被擠下董座了?

  「是因為我爸快失去實權,所以我在上海的職務才受到牽連?」再也沒有父親強而有力的蔭蔽?

  「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別把你的無能,歸咎到你父親的頭上去。」

  「為什麼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刻薄?」

  「我不是刻薄,只是不像你身旁的人那麼阿諛奉承。」不敢直言得罪大小姐。

  「你又不瞭解我的工作狀況——」

  「卻已清楚感受到你的不專業。」連幾個簡單問題都抓不到重點,真不知她是怎麼混進上海的工作團隊。「要是我,也會不願跟不專業的人共事。畢竟職場是戰場,不是照顧公主的托兒所。」

  「不要叫我公主!」她受夠了這陰魂不散的標籤。「我從沒把自己當公主看,也沒在工作崗位上耍特權,我一直跟大家一起努力,從基層做起——」

  「你自以為是從基層打拚起來的,其實你一進公司就是站在與人不同的高度。」再優雅謙卑,也掩不掉那份紆尊降貴。「所以我很能體會跟你共事者的感受。可能他們早在私下埋怨什麼不公平、不合理,但只因為陸貝翎是公主,大家就必須認了。」

  沒有這種事,絕對沒有這種事!她堅決反駁,卻張著大眼小口,發不出一點聲響。

  難道自她學成歸國,在爸的公司內工作的這一年多以來,大家跟她相處的和樂融融、肯定與鼓勵,全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她還以為——

  「俞慧東,你真的是個很差勁的人。」她沮喪輕喃。

  「因為我敢說實話?」哼。

  「因為你用最惡劣的方式來說實話,藉機傷人。」

  輕快疾速的按鍵聲冷然中止;他終於有空回睨她一眼了。

  她緊抿著嘴,大眼載滿著不服,脹紅的小臉硬憋著快湧出的情緒,不甘示弱。

  「我不認識你,但這一路上觀察下來,你很會作戲。只要你有心對人友善,沒有一個不被你哄得服服帖帖。你對我卻特別無禮。可以好好講的一件事,你非得用這種態度狠狠羞辱我一頓才甘願?」

  她有什麼地方得罪他嗎?

  「我不小心破壞了你們那夥人的交易,已經受到相當的懲處。」讓她的自由受到挾制,跟家人斷了音訊,落魄至此。「所以你對我的惡劣,不是衝著我搞砸的事而來,是衝著我這個人而來。」

  如果他對她這麼反感,又何必三不五時地向她賣弄友善?

  「還是你覺得,反正這個女人你玩過了,隨便踐踏也無所謂?」

  倔強的大眼直直瞪著,卻什麼也看不見,水光一片。她的下唇被緊咬在顫抖的齒間,拒絕再跟這個人有任何的交談。

  她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扭頭轉往房內一角的簡便地鋪,理一理五六個成群的方枕,逕自面牆而睡。她累了,人也疲倦,心也疲倦。

  他對她惡劣一點也比較好,免得她……忘了對他應該抱持的反感,不小心愈陷愈深,徹徹底底地自取其辱。

  你還好嗎,小姐?

  初次見到他時的那份美好悸動,她一直無法忘懷。就算他是在惺惺作態,她還是感到好溫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出援手,柔聲安撫她驚慌的靈魂。

  可是不知為何,他的友善底下總對她懷有某種敵意,讓他和藹的援手冷不防地抽尖了長爪,殘酷地傷了她擱在他掌中的信賴。

  她再也不要相信這個人了。

  哽塞的鼻息,混雜著濃重的疲憊,讓她在不適的夢境中載浮載沉,睡不安穩。

  夜色逐漸深沉,沉入死寂的午夜,風聲在房外時而呼嘯,時而隱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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