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這一年,是徐妃宜守寡的第七個年頭。
康隆二十年,十五歲的徐妃宜與二十三歲的林書浣定親,才子佳人、般配無匹;次年,林書浣在成親前受徵入伍。同年臘月,林書浣在洵吾之戰的戰場上失蹤,屍骨難尋。
未嫁夫先死,徐妃宜就這樣成望門寡了。
照理說,望門而寡的女人通常會被認為命硬、剋夫,以致難以再蘸重嫁,不過平陽城民風強悍,也不甚保守,更何況徐妃宜溫柔恬靜,又生得貌美,所以這些年也有不少人上門提親,可徐妃宜卻不願再嫁,執意要為為林書浣守貞。
她守寡沒多久,一戶孫姓人家遷居到了平陽城。
孫家當家人孫興金因著侄兒在上京做武官的緣由,自打一搬來就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短短五年,便已娶了七房姨娘。他搬來不久後就看上了徐妃宜,日日來府上騷擾,不過因為自家老娘嫌棄徐妃宜望門而寡不吉利,所以他除了騷擾之外,也沒能真的把她強娶回去。
在徐妃宜守寡的第七年冬天,孫老夫人去世,孫興金就此肆無忌憚起來,他用盡了各種下作無賴的手段來威逼徐家下嫁女兒,將徐家攪得是雞犬不寧,沒有一日安生日子可過。
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了次年的春天。半個多月之前,城中又興傳起林書浣未死的消息,有剛剛歸鄉的傷兵說在戰場上見到了林書浣,他不僅沒死,反而成了忠武將軍,只不過因為九死一生而落了殘疾,變得腿瘸眼瞎醜陋不堪。然而這個傳言流傳沒多久,徐妃宜便應下了與孫興金的婚事……
那晚大雪紛飛,孫興金正攜了一眾流氓在徐府滋事。
始終不肯露面的徐妃宜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她身著一襲素白織錦皮毛斗篷傲然立於雪中,以白紗覆面,星空雪夜之下猶如清艷仙子,週身的矜傲之氣釋開,美得不可方物。
在孫興金貪婪齷齪的目光中,徐妃宜清冷開口,「若是你肯,就半年後再來娶我。」
孫興金一聽就拉下了臉,半年?他只恨不得現在就把她拉回去洞房,怎麼還會等半年?
然而還沒等他拒絕,就見徐妃宜手上銀光一現,一把匕首不知何時已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幾乎是同時,孫興金在雪白的頸間看到了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若是不肯,那你今晚就可以把我的屍首帶回去。」
這女人可真下的了手!
她的舉動嚇住了孫興金。稍作權衡之後,他便答應了她的條件。
因為就算自己不答應,他也沒把握半年內可以得到這個女人,畢竟徐家不是小門小戶,他雖然隔三差五就來滋事,但卻也不敢真的下狠手。
倒不如就再等上半年,反正平陽城就那麼大,他就不信這個女人還會翻出什麼花樣來。於是心一橫,點了頭,「好,半年就半年!」
「這半年內,不許再踏入徐府半步。」
「這……」孫興金眼珠一轉,「我不來,你要是跑了怎麼辦?」
「即便我能跑,我這全府上下的人也跑不了。」
孫興金覺得她說的有理,不讓進府那他就派人在府外守著,左右也不能讓他們跑了。
「好,我答應你。」
「若是食言,那麼今日之約便就此作廢!」
「不過我要知道,為什麼一定要等半年?」
孫興金狐疑道,這女人出了名的聰明,他可不想被騙了。
「我的臉上長了一種斑,要治療半年才能痊癒。」
孫興金恍悟,怪不得她臉上戴著白紗。
「難道你想娶一個臉上生斑的妻子過門?」
他才不想!他看上的不就是徐妃宜的美貌,不過……
「生斑了?你沒騙我?」
徐妃宜冷笑,「我若想騙你,大可直接說這斑永遠也好不了。何必只說半年?」
孫興金似乎是信了。
徐妃宜說:「還有疑惑嗎?若是沒有,就請你即刻離開徐府。」
孫興金帶人離開之後,徐妃宜手一鬆,抵在頸間的匕首噹啷一聲掉到地上……
當晚,婢女問春幫她上好了藥便杵在一邊,凝視著她臉上光潔如初、毫無斑痕的肌膚,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想問什麼就問吧。」
徐妃宜透過銅鏡端詳著自己頸上的紗布,目光一轉,從鏡中對上了問春的目光。
「小姐,奴婢不明白,您何苦答應?若是抵死不從,他其實也沒辦法。」
「徐府上下這麼多人,不能總為了我去忍受這份糾纏。」
「那您為什麼又讓他等上半年?」其實早半年、晚半年,不都是要嫁的嗎?
「因為我要利用這半年的時間,去找一個人。」
問春立刻就想到了是誰,「難道……您要去找林少爺?」
徐妃宜點頭,「是。」
「小姐,那只是個傳言而已,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啊。」
徐妃宜的笑容裡摻雜了一絲苦澀與恍惚,「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等七年。」透過銅鏡看了眼問春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輕輕一歎,「你不會懂的。」
沒有人知道林書浣是不是還活著,沒有人見過他的屍體,所以他們說他還活著;沒有人見過他的本人,所以他們說他已經死了。
徐妃宜是喜歡林書浣的,但卻沒有喜歡到可以為他終生不嫁的地步,之所以等到現在,多半是因為她腦中根深蒂固的女德觀念,她覺得自己既然嫁給了林書浣,那便是他的人,只要他還有一絲存活的希望,她就不能再嫁。
七年了,正是這一絲希望拴住了徐妃宜。
年復一年的春夏秋冬,她越等就被拴得越緊。她總是在想,已經守了這麼多年了,如果現在放棄,萬一林書浣回來了呢?那麼她之前的等待不都成了徒勞和笑話?一晃眼已經過去七年,徐妃宜疲倦了,因為等待,也因為孫興金的糾纏,所以當前不久又傳來林書浣未死的消息之後,她的腦子裡忽然閃現了一個很瘋狂的念頭。
她要去找他,不管是生是死,她要一個結果。
這一次的傳言比之前的都要具體、真實,他們說他正紮營在玉陽關外,他們說他統領著恭州軍的前鋒隊伍虎衛軍,他們說他被封為忠武將軍……
雖說林家聽到消息後已經派人去打聽了,可徐妃宜不想再繼續等待了,她要利用這半年親自找回所有的答案。
徐妃宜應下孫興金的提親,也是為了切斷自己的後路。
不管結果如何,她都該給這七年作個了斷。
「可如果孫興金髮現您走了……」
「他應該明白,若是踏進徐府一步,那麼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便是死,也不會嫁給他。」徐妃宜從鏡台前起身,轉而面向問春,「他自會明白利害關係,大概只會派人在外面守著,我們只要小心些,想要脫身並不難。」
問春問:「那您打算如何脫身?」
徐妃宜顯得胸有成竹,「靈山寺的方丈是爹的故友,他已經答應幫我脫身。」
問春好奇道:「那您謊稱自己生了斑也是……」
徐妃宜淡笑不語,並沒有回答她。
次日,徐妃宜答應下嫁孫興金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同時傳開的,還有她臉上生斑的事情。自那之後接連一個月,她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時,均是以白紗覆面。而孫興金也沒有再去徐府尋釁滋事,只不過遣了兩個小嘍囉,日日門神似地杵在徐家門口。
第1章(2)
康隆二十八年的春天,梅蕊初開,軟淡的香氣繾綣在春寒中,牽生出百轉的暖香,然而靈山寺內卻是一派肅穆靜謐,大殿之上的佛像端的是寶相莊嚴。殿下雙手合十、面覆白紗的女子便是徐妃宜,她跪得端正,月白色的裙裾鋪散在蒲團之上,彷若座上蓮。
一個多月來,徐妃宜每天的這個時辰都會到靈山寺上香。
片刻之後,一個小僧人從殿後走出來,對她拱手一揖,「女施主,方丈有請。」
徐妃宜這才輕抬水眸,對著小僧人頷首示意,繼而雙手微垂挽了羅裙起身。
一直靜立在旁邊的問春立刻走上前,一臂掛著竹籃,一臂挽住了自己小姐,主僕二人很快就隨著小僧人消失在殿側的簾幕後。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她們才又出現。
這一次徐妃宜始終低著頭,時不時用手去摸臉上的白紗,問春扶著她離開大雄寶殿,徐妃宜的裙裾蹭過大雄寶殿的門檻,輕盈得好像她臉上的面紗拂過臉頰,模糊了面容。她二人拾階而下,沿著原路回家,就像以往的一個多月一樣。
不過這次不同的是,在古塘邊的一個岔路口上,她們停了下來。
打扮成徐妃宜的問春捂著面紗,擔憂道:「小姐,我有點怕……」
「怕什麼?」一身布衣短衫的徐妃宜本尊安撫道:「現在大家都知道我的臉長了斑,未來的這段時日裡,你只消時不時地帶著面紗出府逛逛就可以了。經過這一個月的鋪陳,應該沒人會懷疑你。」風平浪靜了一個多月,那兩個被孫興金派來的看門狗也松乏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