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們之間只隔著嬌小的棠馨,莉緹輕易就可以從棠馨的頭頂看到昂士伍臉上的自負與自信、綠眸裡的使壞亮光,以及下顎的傲慢稜角。
她還看到他高雅的衣服無比合身。她幾乎可以聞到領巾的漿味,幾乎可以感覺到亞麻布的硬挺……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壯碩身軀的溫暖和力量,在她碰觸下彈跳的肌肉,抵著她手掌的心跳。
她感到心臟猛地一顫。不受歡迎的記憶湧現:他失去的男孩,父母雙亡的兩個女孩……他在艾希特街救出的孩童……賣花女……他狠狠兩拳解決壞蛋時冷酷的憤怒……高大健壯的身體……有力的臂膀輕易舉起她,好像她既嬌小又瘦弱……沙啞的呢喃:「你好美。」
但她只莊嚴地朝他點個頭,喀答一聲合上表蓋,把懷表收起來。
「熱切盼望我的到來,是不是,葛莉緹?」公爵以壓過群眾口哨和歡呼的音量說。
「你因緊張而遲到,是不是,昂士伍?」她回嘴。
「我在發抖,」他說。「因期望而發抖。」
「我會搶在你前面抵達終點線,」她說。「搶先一英里。」
界線外,每逢運動比賽必成群出現的詐賭者正在接受最後一分鐘的賭注,但心煩意亂的莉緹聽不清楚最新的賠率。但是,心煩意亂與否,都無可反悔。她不能不戰而降,不能輕易放棄她辛苦得來的獨立。而葛莉緹絕不打沒有決心獲勝的仗。
「一分鐘。」有人以壓過群眾喧鬧的音量說。
觀眾安靜下來。莉緹內心的紛亂也平靜下來。
有人高高舉起一條手帕。她抓緊疆繩,全神貫注在手帕上。教堂的鐘聲響起,白色的亞麻手帕飄落地面。她揮響馬鞭……馬車開始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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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樸茨茅斯公路始於倫敦橋,穿過南華克區,經過馬夏西監獄和王座監獄,再穿過紐英頓和渥克斯霍路到旺茲沃斯區,再穿過普尼西斯街到羅賓漢門。
莉緹挑選這條路線的理由有好幾個。八點時,速度較慢的樸茨茅斯驛車已經啟程,使這條它們慣常走的路線比較不擁擠。其間,同一時刻從皮卡迪利街出發的快速驛車會遙遙領先設法穿越紐英頓區和藍貝斯區的參賽者。因此,莉緹希望他們抵達快慢驛車路線會合的羅賓漢門、首次更換馬匹時,人群會比較不那麼擁擠。
慢車路線也比較適合她的黑色母馬克麗奧,因為它習慣繁忙的街道,不會因為突然有人車擋住去路而吃驚或發怒。
不幸的是,結果證明健壯大膽的克麗奧敵不過昂士沖的強壯閹馬。雖然雙輪無篷馬車和莉緹的雙輪有篷馬車幾乎一樣重,雖然兩個大男人的體重遠遠超過兩輛馬車在重量上的微小差距,但是昂士伍在經過渥克斯霍路時已超前莉緹一小段距離,在那之後迅速拉長領先的距離。等莉緹在羅賓漢旅店更換馬匹時,無篷馬車已經遠得看不見了。
經過裡奇蒙公園時,莉緹覺察到棠馨擔心的眼神。
「對,看起來不太有希望,但還不到絕望的程度。」 莉緹回答棠馨未問出口的問題。「只需要再給我大約一分鐘來確定這匹馬和我相互瞭解。」
新換的棗紅馬不像克麗奧那樣合作,很容易被經過的影子驚嚇得往後退。但在她們穿越京士頓市集廣場時,棗紅馬不得不向莉緹屈服。一出了城,莉緹就叫棠馨抓緊。
險些碰觸馬身地揮響馬鞭就足以使棗紅馬以筋疲力竭的速度跑完接下來的四英里。
在埃捨爾迅速更換馬匹後,莉緹衝向下一站,她們終於在科布罕門看見了無篷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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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迪緊靠著無篷馬車的側面,望著背後的道路。「天啊,她又追上來了。」他低沉地說。「該死,昂士伍,看來她們不打算放棄。」
維爾瞥向天空。厚厚的烏雲在頭上翻滾,推送雷雨雲的狂風衝著他的臉猛吹。狂風吹過潘斯山,捲起樹梢逐漸枯萎的葉子,使它們旋轉飛過綿延起伏的鄉間。
為了領先到足以使任何理性冷靜的人都會氣餒,他已經把兩匹馬逼到耐力邊緣。
但葛莉緹不但沒有放棄,還在慢慢接近中。
其間,猛烈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而最糟的路況還在前面。
五天來的第一千次,他咒罵自己激她參加這場該死的比賽——或者該說是讓自己被她激怒而參加。儘管把兩人的爭吵在腦海裡重播了無數次,他還是無法完全肯定誰是始作俑者。他只知道他為微不足道的事發脾氣,把事情徹底搞砸。他真希望她當時是拿東西扔他或動手揍他,那樣可以使她滿意,或許也可以使他恢復一些理智。
但為時已晚。這些反省只是一長串「但願」中最近的幾個。
歐坎公園在他們背後逐漸消失,雷普利村第一批零散的房屋在越來越暗的天空下映入眼簾。風勢增強,維爾想要相信那是他感到冷颼颼的原因。
但他很清楚不是。
他對天氣感覺遲鈍。酷熱嚴寒和冰霜雪雨從未帶來值得注意的不適。他從不生病。無論他怎麼虐待自己的身體,無論他暴露在什麼樣的疾病下,無論疾病的傳染力怎樣……
他連忙拋開那個尚未完全成形的記憶,把注意力集中於對手和前方的路況。
前面大約還有二十五英里,但天氣可能會惡化,大部分的地形也十分險惡。他可以清楚看到有五、六個地方可能讓她遭遇不幸……而他則因距離太遠而無法救援。
一如往常,有人需要他時,他總是距離太遠。
他把馬車駛進塔博旅店的庭院,幾分鐘後換了新馬又駛出來,但那兩句話始終像喪鐘一樣在他的腦海裡緩慢地反覆敲響。
太遠。太遲。
他劈啪一聲在馬的頭頂揮出一鞭,馬向前衝,疾馳過寬闊的村莊街道。
不久以前,他以相同的方式奔馳過鄉間和村莊街道……
但他不願想起那件事,不願想起那年春天,因為它使他從此討厭春季,總是爛醉如泥地度過花開的季節。
他們經過克林登公園,進入連綿不絕但近乎荒蕪的麥羅埃公地。維爾繼續加速奔馳,希望對方會恢復理智。她不可能獲勝。他遙遙領先,她非放棄不可。
博迪再次、回頭看。
「她還在嗎?」 維爾問,但又害怕聽到答案。
「逼近中。」
他們衝進基爾福街,飛馳過以鵝卵石鋪成的街道,在下坡時加速。
但她更加接近。
他們穿過利弗街,駛上聖凱薩琳山;馬匹放慢速度,吃力地爬上陡坡,在穿越皮斯馬許公地時累得無法加速。
但她一直在接近中,直到維爾幾乎能感覺到她的馬對著他的頸背呼氣。
但他更加往意到疾遽猛烈的強風、低垂的天空和遠處的悶雷。他想到即將面臨的嚴苛考驗:十二英里的險升坡和險降坡。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暴風雨衝著他們而來……馬匹受驚嘶鳴,衝過道路邊緣……她的馬車撞個粉碎。
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會放棄,但隨著路程過去,他的懷疑越來越深。
她幾時放棄過?
在醋坊街解救樸小姐……在夸克弗俱樂部前面痛擊蕭道夫……在藍鴞酒館當面嘲弄維爾……在傑瑞密賭場偽裝成男子……爬上梅蓮娜家的後牆……半裸地穿越柯芬園……在佛蘭士街當珠寶大盜……葛莉緹什麼都敢,什麼都不怕。談到傲慢,維爾只想得出另一個人的傲慢與自負足以和她匹敵——丹恩侯爵。
轉念至此,他開始覺察到有東西在記憶的邊緣召喚……一個模糊的影像,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它以前也出現過,而這次和前幾次一樣突然消失,逗弄地近在咫尺卻又無法夠著。他讓它消失,因為記憶和過去不如現在重要。
現在他不再認為她會放棄,無論是淹四十天大水或世界末日來臨。跟他一樣,放棄不是她的天性。差別在於,他出什麼事並不重要。
把馬車駛進戈德明的旅店庭院時,他做出了決定。
她的馬車緊跟著到來。
烏雲吐出微寒的小雨滴,警告的雷聲越來越響。
「我們絕對跑不贏這場暴風雨,葛莉緹。」他在馬廄前的喧嘩聲中對她喊。「停止比賽吧——誰也不必受罰。我們的差距近到可以算是平手。」
「謝天謝地。」博迪在他身旁咕噥,掏出手帕擦拭額頭。
葛莉緹只是凝視他,那種冰冷致命的眼神足以把維爾氣死。即便現在,瀕臨恐慌的他還是氣得想抓住她的肩膀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