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麼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你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麼辦?稚嫩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捨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你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
是他給了她能力,這樣的能力可以讓她活得風生水起,卻也勢必讓她無怙失恃,所以他為她挑選這樣一對父母。
黑無常看了一眼倚在門後,聽到女兒的話,早已滑跪在地的姜羽姍。
他輕輕歎息,儘管姜羽姍聽不到,還是低聲在她耳畔道:「老天是公平的,雖然你們夫妻壽命不長,卻會給你們一雙尊貴的子女光耀門楣。」
老天爺總是在這樣一邊虧待你,卻在另一頭予以補償,也許老天的公道,無知的人們看不清楚,但公道確實存在。
孟孟牽著弟弟跪地磕頭,兩座修整完善的墳頭上,寫著賀青桐和姜羽姍的名字。
五年了,孟孟還記得,爹回來那天,娘聽到她對爹說的話之後就崩潰了。
惡耗像大石般狠狠地砸上姜羽姍,當晚她生下早產的兒子,差點救不回來,是於文彬在旁手把手教導孟孟把針刺入她穴道,方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從那之後,姜羽姍的身子一直不好,這個家便由稚齡的孟孟承擔起來。
幸好有於文彬在,也幸好有後來陸續加入、又陸續離開的趙姨、陳嬸、陸爺爺……是他們一路扶持孟孟,把這個家給撐下來。
趙姨教會她女紅,陳嬸教會她管家,陸爺爺教她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他們不知道孟孟為什麼能看見自己,卻道:「唯有心思最純淨的人,才能得陰陽眼,因此稚齡孩子易受鬼魂驚嚇。」
孟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去純淨心思,不曉得何時將失去這個能力,因此對於他們,她分外珍惜。
這次姜羽姍離世,孟孟沒有放聲大哭,反而在她病入膏肓時,坐在床前告訴她,爹爹來接她了。
她看到自家爹爹對娘說——
「我們都是樂善好施之人,下輩子將有大福分。」
「我們抽到的號碼牌是紫色的,來世會榮祿加身,不再辛苦。」
「我們的號碼都是二ま七三,我們之間仍然有很深的緣分。」
賀青桐說很多話,孟孟一句句傳給姜羽姍,然後姜羽姍釋懷了、不害怕了,她知道自己最依賴的男子在等待著她。
最後一天,她把時間用來交代後事,她讓憶憶好好聽姊姊的話。
在深夜,她握住兩姊弟的手,與世永隔。
於文彬站在兩姊弟身後,低聲對著墳頭說:「賀兄,允你之事,於某必傾力做到。」
孟孟摟著憶憶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小的身子。
他仰頭問:「姊姊,是不是憶憶不乖,娘不要我?」
「不是,娘擔心爹太寂寞,這才過去陪爹爹。」
「爹爹那裡好玩嗎?憶憶也可以去嗎?」
「那個地方很不錯,總有一天姊姊要去,憶憶也會去,只不過我們還有很多事,得一件件做齊全,才能過去。」
「什麼事?讀書嗎?考進士嗎?」
「是啊,娘告訴過憶憶,你要光耀賀家門楣,讓賀家的祖宗長臉,以後姊姊教你讀書,你要更努力,好嗎?」
「好。」憶憶用力點頭,五歲娃兒稚氣的臉龐寫滿認真。
他會的,會好好讀書,會讓爹娘、祖宗以他為榮!
第二章 了卻於叔的心願(1)
歲月匆匆,眨眼之間,孟孟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
她長得亭亭玉立,腰肢纖細,一張素雅的瓜子臉帶著幾分清純稚嫩,烏黑柔麗的秀髮襯得她膚白如雪。
這年紀的女孩子該議親出嫁了,但孟孟無法考慮這種事,因為弟弟還小,尚且需要扶持。
這些年,孟孟靠著自家爹娘留下來的田產銀錢過日子,生活雖不光鮮,卻也不虞匱乏。
她得於文彬教導,學盡他一身本事。而憶憶則在五歲時進學堂,十歲下場,以極佳的天資考上秀才。
這在柳葉村是件大事,榜上題名之日,村長在村口放了一大串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聲震天價響,村裡村外一片喜氣洋洋。
考上秀才後,憶憶得進城唸書,孟孟幾經探聽,最後擇定桐文苑。
這天一早,孟孟讓楊叔套車,送他們進京。
此番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到京城,上一次進京,是姜羽姍擔心自己的身子,領姊弟倆返回娘家祈求照應,本指望娘家能幫著自己扶持稚子弱女,沒想到她父親和哥哥調了官,早已舉家搬遷。
孟孟印象深刻,娘站在那扇朱紅色大門前,沉默許久。
她無法消除娘的哀傷,只能摟起弟弟肩膀,對弟弟說:「憶憶要認真唸書,像外祖父和舅舅一樣當大官,給娘掙足面子。」
憶憶拉起姜羽姍的手,笑得燦爛,抬頭挺胸地揚聲說:「娘,我會的!」
他十分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承諾,在姜羽姍死後,他突然長大似的,比任何人都上進,小小的肩膀承擔起大大的責任,半點不喊累。
現在,站在桐文苑前,他又挺直背脊、抬頭挺胸了。
他的性子和姜羽姍很像,好面子、不服輸,每次遇到困難,老把腰背挺得筆直。
孟孟摸摸他的頭說:「進去之後要好好與人相處,不要意氣爭鬧,懂嗎?」
「懂,我是來做學問的,旁的事與我不相干。」
孟孟點頭又搖頭,「這話說得雖對卻也不對。」
「姊……」
「科考只是一層層關卡,最後真正能讓人歷練的是為官之道,有的人書念得普通,卻做官做得風生水起、處處得意;有的人雖滿腹才華,卻終生抑鬱不得志,你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是性格、是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同導致的。有的人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這種人把自己擺得高高的,只覺得世間無人比得過自己。然而看不到別人的好處,又要如何從別人身上模仿、學習,改變自己的短處?這裡雖是書院,卻也是進入官場的第一步,假使你連和同學相處都有困難,日後到朝堂上、到地方任官,要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姊姊花這麼多錢送你來這裡,不光是要你學得書上的知識,更要你學會與人之間的交往,明白嗎?」
憶憶崇拜地看向孟孟,姊姊從沒上過學堂,可她懂得的道理比私塾的秀才更多。
他反手握住孟孟的手,認真地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好好唸書,也會好好學習做人做事的道理。」
孟孟拍拍憶憶的肩頭,只覺得他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裡獨立生活,卻不慌不懼,還反過來安慰她。她敢確定,她的弟弟將來定會卓爾不凡,成為人傑。
「一個月後,我親自來接你。」
「嗯,姊姊要好好吃飯,別想我想得吃不下。」他調皮地道。
輕輕摟了摟憶憶,目送他走進書院大門,孟孟停了半晌才轉身上馬車,看著坐在對面若有所思的於文彬。
她問:「於叔準備好了嗎?」
於文彬回望孟孟,十年,來到孟孟身邊十年整,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只是事到臨頭,心中有些膽怯。
片刻,他回道:「準備好了,走吧!」
孟孟點點頭,對著外頭揚聲喊,「楊叔,我們去濟善堂。」
「好咧!」楊叔扯動韁繩,馬車緩緩行駛。
濟善堂的於老夫人病了,雖然家裡名醫一堆,卻醫不好她的病。
眼看她一日日消瘦,就要不行了,於老太爺不再顧忌濟善堂的名聲,非要廣徵天下名醫為妻子治病。
這件事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名醫」上濟善堂踢館。
有人暗諷,就算真有名醫能治好於老夫人的病,那些子孫真的能讓他們給於老夫人醫治?萬一真的治好了,濟善堂的顏面往哪裡擺?再說了,要是人家打著這個招牌在對街開起醫館,同濟善堂打擂台,這百年的老招牌不曉得撐不撐得住?
也是,都說傳承百年,天鳳王朝最好的大夫全在濟善堂,太醫治不好的病還得請濟善堂的大夫進宮去診治呢,更甭說太醫院裡還有好幾個於家子弟呢,這會兒自家人生病,竟要往外徵求名醫,未免太沒面子。
「祖父、祖母恩愛情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交情。我記得小時候,祖母曾抱怨祖父,「你除了看病外,啥事都不會,日後你得死在我前面,否則我怎放得下心留你一人?」祖父回答,「行,但你別讓我等太久,要是我在閻王殿裡瞧上新人,你才真要擔心。」生離死別的事,在他們嘴裡成了一段繾綣情深的話語,那時我曾想,將來我也要娶這樣一個能夠和我攜手一世、齊心同力的女子。」於文彬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