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兩個身著粉衣的大宮女慢悠悠的走在宮殿迴廊間,最後走到側殿裡一個不算太小的房間門口,打賞了那個替她們提著宮燈引路的小宮女後走進內室,看見兩個已經脫去外衣的女子,正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怔怔地看著窗外。
「這麼晚了還不睡,是在看什麼呢?」帶著書卷氣的女子在桌邊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後問。
「明天……明天我們就要從這裡離開了……」坐在榻上,平日總笑得溫婉的鵝蛋臉女子,臉上帶了幾許惆悵低語著。
話一出口,四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在今天以前,她們都認為能離開這道困著她們十多年的朱紅宮牆是她們最大的願望,但是到了真要離開時,似乎又有些不捨了。
十二年了,她們從還梳著辮子的小宮女,到現在成了地位最高的大宮女,她們的才華能力被磨得很出色,卻也磨去了她們的青春。
四個人不約而同又同時看向窗外,看著宛如星子的璀璨宮燈、在燈火中隱約可見的那面高牆,還有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的值班守衛,以及許多的小宮女和小內侍。
這些明天過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後打破這片沉默的是坐在軟榻上的另一名女子,那還有些稚氣的臉上帶著一絲睡意,咕噥的說著,「好了好了!該就寢了,明天離宮之前我們還有得忙呢,要先到太后還有皇后那裡謝恩,皇上那邊就算不去也要遠遠的叩首才能出宮,還要交付令牌——」
其它三人聽著她劈哩啦的說個沒完,全都好笑的開口打斷她的話。
「是、是!我們都知道了,內總管,知道你規矩多,我們整理下就回床上躺著。」
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女子,也忍不住微笑打趣,「是啊,明天我們一定都會早起的,絕對不會忘了規矩,讓我們的內總管在出宮之前有機會嘮叨我們!」
其它兩人聽到這話也不禁笑著點頭稱是,讓那個被稱為內總管的女人困窘得紅了臉、哼了兩聲,便下了榻回自己床上躺著,不再理她們了。
其它人動作利落的洗漱就寢,但或許是明天就要離開這已經待了十來年的地方,與相伴已久的眾人分離,她們躺在床上,還是忍不住又開口說起了話來。
「謹蓮,你出宮後會回家嗎?」一臉稚氣的女孩開口問著方才調侃自己的女子。
「不會,我應該會找個地方住下來,然後當個女醫。我聽說宮外女醫很少,一定會有生意,就算再不濟我也能當個穩婆之類的。」夏謹蓮早已想好自己的出路。「錦春,那你呢?」
「我?我還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呢!我家裡沒人了,回家也沒意思,但我又不像你和芹香一樣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了。」她雖尚未打算好,語氣卻很灑脫,沒半點擔憂。
另外兩邊先是傳來陣陣輕笑聲,接著一個淡如水的嗓音響起,「那我該怎麼辦呢?我也是個沒本事的,出宮後不就得餓死了,要不錦春我們兩個做個伴,一起隨便找個院子過活吧?」說話的是那一身書卷氣的女子。
「呵!清秋你還敢說自己沒本事,憑你那連皇上都稱讚的腦子,一出宮可不知道會有多少大臣捧著銀兩,求你上門為自家千金授課呢!哪像我,就算出了宮,恐怕還是得在火爐邊打轉。」一直聽著她們說話的芹香打趣道。
四個人說說笑笑的又聊了一下出宮後的打算和往後該如何聯絡,見時間真的不早了才漸漸安靜下來。
夜漸深,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擺在燈台上的蠟燭偶爾響起的爆燈花聲替這夜晚添了幾許聲響。
四個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著過去還有未來,心中都是亂紛紛的,根本睡不著,但也不知道其它人是不是都已經熟睡,也不敢多加翻身,就這樣靜靜的躺著,直到窗外朝陽緩緩露了臉。
今天,她們就要脫離宮女的身份,迎向新的人生。
第1章(1)
歐陽禕剛處理完一堆公事回家,工部尚書府的大門都還沒開,他就已經聽見裡頭雞飛狗跳的聲音。
他頓時停下了腳步,皺眉問跟在身後的小廝,「不是讓你去請個管家回來嗎?怎麼到現在府裡還是這亂糟糟的模樣」
木申撓了撓頭,手足無措的垂著頭回答,「少爺,這一時之間實在是請不到什麼能幹的管家啊!上回請到的那個待不到兩天,就說他鎮不了場子就走了……」
說到這,木申也是百般的無奈心酸和委屈。
之前大人被皇上派去巡查河工,走走停停沒個固定居處,自然也不需要什麼管家,大人身邊就他一個小廝、一個雜工加上一個燒水煮飯的婆子,誰知道大人突然高昇了兩級,調回京裡成了個大官,皇上還多賜了這一棟宅子下來,而少爺把老爺、夫人都接來京裡,讓他們本來剛剛好的人手頓時變得不足。
管家他也想趕緊找一個,但是那些大戶人家的管家幾乎都是一代又一代培養起來的,哪裡會有突然放出來的道理,突然有離開的,不是人品不好就是老得發疏齒搖了,他們怎麼可能找那些人?
就是前兩天找來的那一個,還是對方原本伺候的主人家周轉不過來,對方另尋出路才讓他請來的,雖然那人以前伺候的是商家,他還是想說起碼能得個幾日的安寧,誰知道……不過待了兩日,人家就搖頭找更輕鬆的活計去了。
歐陽禕皺了皺眉頭,一踏進府裡,他就面對了一團混亂,先把迎面撲來的一隻咯咯叫的雞給抓住脖子扔到一邊,腳踹一隻肥鵝讓它扇著翅膀往旁邊撲騰,又跨過好幾堆家畜的糞便,最後來到正廳裡,他看著裡頭的景象,額上青筋頓時隱隱跳動。
大廳裡頭說是一片狼藉也不為過,上好木材打造的桌椅全都被挪到了牆角,和兩把鋤頭還有一些農具雜物擺在一塊,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木桌和幾張木凳子,桌上擺了瓦盆陶碗,他的家人——兩個老的和兩個小的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吃飯。
他的母親還有妹妹穿著大紅的衣裳、臉上抹著同樣大紅的胭脂,看起來詭異又帶點可怖,頭上插了滿滿的金簪銀釵,似乎頭一擺就會掉幾根下來。
他爹雖換上了好衣服,但是那褲腳被折了好幾褶,袖子也是一樣,還一邊拎著一桿土煙吞雲吐霧,一邊把油膩的手往衣服上擦,而他的弟弟自然是有樣學樣。
「哎啊!老大回來了!吃飯了沒?要不要娘去弄幾個菜?」黃氏一看自己的大兒子回來了,連忙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點討好。
對於這個兒子,她是欣喜的,但說親暱就還差了那麼一層,因為這個大兒子被公公發現有讀書的天分,單獨抱去養,臨死的前兩年還說別耽誤了孩子,硬把孩子一個人送去外地的書院裡讀書,讀完書考上舉人當了官,他又是一連在外頭好幾年不回家,長時間不在身邊,就是想親近都沒法子。
只不過早些年雖然對公公婆婆有怨言,現在倒是一點都沒有了,畢竟要不是他們當初做了這個決定,他們一家子肯定還在鄉下種地過活呢,哪能住上這麼體面的大宅子。
歐陽禕看著木桌上一片油膩,吃剩的雞骨隨手亂扔,胃口頓時剩沒幾分,他於是抬起手制止了已經起身準備去忙的黃氏。
「娘,不用忙了,我在外頭吃過了。」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謊。
「大哥吃過了啊?是在外頭吃的吧?哪間酒樓?好吃嗎?大哥下回也帶我們去外頭見識見識吧!」歐陽爾丟下手中的筷子,興致勃勃的問著。
歐陽禕低頭看著他,眉間頓時多了許多的皺褶,肅聲斥著,「胡鬧!我是在官署衙門裡吃的,什麼酒樓不酒樓的!」
一看大兒子生氣了,黃氏連忙開口打圓場,「你弟弟年紀還小,不懂事,老大你也別跟他計較了。」說著她又轉過頭去打了小兒子幾下,「要死了你!不知道瞎說些什麼呢?你大哥可是在做大事的,哪能像你一樣整天吃喝玩樂。」
「我哪裡成天吃喝玩樂了?這不是你說的嗎?來大哥這裡以後就有好吃好玩的,說哥現在是大官了,過的日子可比村長還要好了!」歐陽爾不滿的嘟嘟囔囔著,心中滿是忿懣。
誰知道大哥每天說要去衙門辦公,是真辦公還是藉機去花天酒地呢?每天都裝得一臉正經的樣子,回來不是訓他就是罵他,讓人覺得好沒意思。
他從那窮得一顆饅頭都得分成兩餐吃的鄉下來到京城,可不是要守著這大宅子卻過那窮日子的!
歐陽禕這幾年在外頭什麼人沒見過,眼眸淡淡一掃,眾人的表情盡收眼中,他們到底是什麼心思他大概也摸了八九分准。
難怪那時候爺爺告訴他,以後若是當了官,可以想法子稍微改善家裡的生活,卻不要讓家裡人過上太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