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昔吐蕃國界,西北高原山區。
起伏的山陵如三叉戟高插入天,入了冬的深夜,嚴雪隨著強風由遠處襲至,且僅落了一夜,便掩覆住了地表萬物,放眼無垠的白茫,成了顏色盡褪的世界。
某山塹處,背風坡上,一幢小小的老舊石板屋教綿厚的雪蓋去半邊,像極了個在大雪中駝著背的老叟,怕是不消幾個時辰,就會被壓斷了腰,讓雪給吞噬。
石板屋的厚實木門被落了個大鎖,繞屋一圈沒瞧見有窗,只有牆面及屋簷邊緣留了數個白天可透日光、夜裡卻會灌進寒風的縫隙。推敲這屋子的模樣該是用來囤放物品,可此時裡頭卻關了個活生生的人,且還是個花樣年華、長相端秀的女子。
因為寒冷,與一個時辰前她身子開始出現的磨人劇疼,所以女子原該溫潤的臉蛋顯得毫無血色,兩瓣應是朱紅的唇,也悄悄褪成了殘粉。
額上泌滿汗珠的她,兩眼發直地盯住幾步遠的門板,身子蜷曲地側躺在一張破舊的小木床上,且將自己裹覆在一床因為濕氣而散發霉味的被褥裡,雙手則緊緊擁著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深怕下一陣疼痛再來,自己極有可能會就這麼昏厥過去,然後和她未出世的孩兒一起凍死在這無人聞問的屋子裡。
不過,在那宛若能撕裂人魂魄的疼痛再度來臨之前,她更懼怕這時門外可能聽見的任何聲響,任何除了風聲以外的聲響。
寒風若淒厲狼嚎,嚴雪如紛飛落羽,當銀月沒入山之背脊,食人巨物即出。
無月之夜,自體泛光,長牙裂肉如摧花,強頷斷骨若碎石,供以女子之軀與魂,得以弭除血染山頭之惡咒。
對她而言,那在她成長的山頭流傳了極久的傳說,一直以來也僅止於傳說,誰曉得如今自己竟變成了傳說裡用來弭除惡咒的活祭品。
眼下,固然她懷胎足月即將生產,卻仍被鎖入這「供屋」,只因村人認定她是個與村外男子有著曖昧的不貞女子,死不足惜,用來供給山裡的大妖正好。
三天三夜過去,眼下飲水食物即將用罄,就算那傳說中嗜吃女子的山中雪妖沒有出現,她最終也會餓死凍死在這深山裡頭的不是?
眼前浮掠過那一張張將她鎖入供屋內的人們的臉,那些曾和自己一起生活過的人們啊,臉上除了恐懼忌憚之外,再無其它。
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個他,那個將一些小東西偷偷塞進她懷裡的他,心頭似是帶著愧疚、最後還是眼睜睜看她被送入這屋子的他。
他也是怕死的吧?只是要凡人,都怕死。
「啊──」
心頭還想著幾天前那一張張臉和經歷過的事的同時,一陣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還要劇烈的疼痛,自女子的下腹漫開。
口裡咬著被褥一角,她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嘶吼;而就在腹部一個推擠的力道之下,她跟著感覺到一波波濕意隨著麻木感,從自己的下體汩汩流出。
她顫著手掀開被褥,瞧見那讓自己捱了一日夜痛楚的、身上還沾著鮮血的白細娃兒就這麼躺在自己雙腿之間。
屏著氣息,為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厥過去,所以就算下體已痛到無知覺,氣力更在將孩兒擠出身軀的那一刻就已放盡,她卻還是硬擠出一絲微弱力氣拿來置放在一旁、那個他偷偷塞給她的剪子和布,一刀剪斷了連在自己和娃兒身上的臍帶,跟著用乾淨的布為嬰孩拭去血跡。
只是,娃兒出了母體,並未若一般新生子般馬上啼哭,只是靜靜地緊閉雙眼,動都不動,連胸坎兒都不起伏。
見狀,女子一急,不由得開始對娃兒又是拍打,又是將之湊到臉畔聽聞娃兒的心音。
「別啊!別這樣丟下娘,快哭!心兒快跳啊!」這娃兒該不會也同她一樣吧?!
隔著小小脆弱的胸膛,娃兒的心音幾不可聞,看得那女子眼淚拚命流,深怕這娃兒才來到世上,就立即讓老天爺收了去。
「哇──」
就在忙和了好一陣,當她探手將小嬰孩擁入懷中不曉得第幾回時,那緊閉著眼悶不出聲的稚兒,這才終於像感覺到了娘親的溫暖,嚶嚶啼哭了出來。
女子總算鬆了口氣,極度虛弱地再次躺了下來,手裡撫著娃兒腦心上有著一顆拇指大、呈現梨子狀硃砂胎記的小頭顱,此刻的她心裡雖酸楚無助,但瞧進娃兒那純潔無瑕的睡容,首次當娘的她也不由得笑了。
而也許是太過疲累,在抱著初生娃兒又縮回厚被中之後,她便抑制不住那像狂潮般襲來的濃濃倦意,睡了去。
只是,等她再次轉醒,卻是在耳畔響起一連串怪異聲響之後。
立時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滲進全身肌膚,她吃力地撐開眼,卻見那原本上了鎖的木門居然已被打開,而此時門邊正站了個披覆著雪白斑紋獸毛的人,那高大體型,一見就知道是個男人。
「你……是誰?」她問。
因為屋門洞開,因此屋外大雪盡數吹了進來,那男子的背影融進了雪景之中,無法看真切;而他那被風揚起的長髮下,一枚落在頸項上,像是紅色烙印般的印記,也因此顯得異常明顯。
半晌,對著默聲的男子,她又問:「你是……」
話猶未吐盡,男人便已緩緩轉過身;這一轉身,令她不禁屏息,因為那俊美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恍若不屬於人間;但他臉上冰寒無表情,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暖度。
驚歎於此人出塵的外表之餘,女子視線往下稍移,那一瞬,卻讓她的心跳戛然靜止。
那男人懷中居然抱著她前一刻才產下的娃兒!
「你是妖!?別……別帶走我的孩子,你該取走的是我的性命,是我的命!別帶走我的孩子……」
女子忍著生產後身子的疼痛,由木榻上半跌半爬地下了地,但在她哭喊著跟隨男人腳步到屋外、走進雪地之中後,那從腳底竄升的冰凍,竟如同根根長針釘死了她的腳步,使得她一個踉蹌撲進了雪堆裡;待抬首,男人的背影已從她被淚水模糊了的視線中消失。
第1章(1)
秋日沁涼風兒拂過樹梢,將數日前已悄悄轉黃的葉片帶離半空,落向了地面,為半干禿的草地覆上了一層金黃。
蕭瑟林木間,幾隻準備過冬的野鹿或動或靜,試圖在落葉裡掘取僅存的綠葉草根;專注覓食的它們,全然沒注意到十數步遠處,一處高高隆起的土丘上有一雙利眸正盯注著。
喔不,那雙專注的利眸並非盯著那幾隻野鹿,而是越過鹿群,落在更遠處的樹林,那匍伏在樹木後頭,五匹正無聲朝鹿群前進的灰棕色狼隻身上。
狼只熟稔的分工獵捕行動,在那眸子裡看來猶如螳螂捕蟬;當它們越來越靠近鹿群,近到只剩下咫尺,就待領頭狼一個信號,狼群便要飛撲而出之際,那眸子的主人於同時快速地自土丘躍下,即刻朝狼群裡一隻中等體型的公狼奔去。
只是,當公狼就在跟前,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疾箭就這麼竄過他眼前,那箭尾帶起的風甚至劃過他的鼻尖,疾箭最後神准地射中那匹公狼原本想攻擊的目標——一隻體型肥美的鹿。
鹿的頸間中箭,哀嚎一聲,兩隻前蹄高舉,迅往林間狂奔而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自然驚動了其他鹿只,以及本想獵捕鹿只的狼群。
霎時間,鹿和狼倉皇奔散,那令利眸主人不由得停下腳步,連前一刻滿腦子的獵殺慾望,都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似地眨眼消散,換上的,是一股極度惱怒的情緒。
他怒眼望向箭羽來處,就見一團黑影從那處飛竄而出,極快速地朝受傷鹿只逃逸的方向奔去。
那顯然是一隻訓練有素的獵犬,而跟在它後頭奔跑的,是一條背著弓箭的人影。
這人根本是叼走他已到口的獵物!沒人能這麼做,沒人!
怒火燒上腦門,他一個轉向,朝那即將從他身側飛掠而過的人撲去;那人似乎沒料到他會撲上來,應聲被壓倒在地。不過,因他的目標不是他,所以就算被撲倒,仍是極力掙扎;趁隙脫身後,旋即起身欲再往林中奔去。
可惡!簡直目中無人!究竟把他當什麼了!?
那人無視的態度益發激起了他原就燒騰著的怒氣,於是又一個縱身,再次將那人撲倒。
這回一反前次,他用自己比對方高壯的體型優勢,將之釘死在地面上,跟著一拳頭朝對方蒙著布巾的臉揮去,不意對方速度更快地將頭一偏,使得那狠勁盡出的拳頭登時招呼在泥地上,痛得他蹙眉。
咬牙悶哼的同時,他壓制對方的力道卻未因此而稍減,反倒一掌掐住對方的頸項,將之拉起拚命搖晃;然而也因為這粗魯的拉扯,那人前襟不但被扯開,露出一大片雪白豐腴,連那始終緊覆著臉的布巾也跟著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