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銀以袖口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轉身想在板凳上休息一會兒,正好對上他的臉。
她欣喜道:「你醒了?」
她穿過廚房走進房內,雙手都是麵粉。
「我昏多久了?」他啞聲問,黑眸盯著她沁著汗水的臉蛋。
「沒多久,一天多而已。」她原以為他會昏得更久。
在床邊的圓凳上坐下,雙手在腰間的布上擦了擦。「想吃點什麼嗎?我做了饅頭、包子跟湯粥。」
「為什麼不看我?」
她反射抬起頭。「我沒有不看你。」
「你哭過?」她的雙眼又紅又腫。
「讓灶火的煙熏的。」她盯著自己沾著麵粉的雙手。「太久沒下廚了。」
他盯著她沒說話,兩人間有著短暫的沉默,她低垂螓首,感覺到他專注的眼神,不自在地正想起身,他忽然又開口說道:「我覺得好多了,扶我一下好嗎?我想起床走走,吃點東西。」
「你別逞強,我把東西端過來吧……」
「我真的沒事。」他柔聲打斷她的話,那天危急之際洪老跟龐項正好趕上,要不他們兩人可能已無性命坐在這兒說話。
見他想下床,她伸出手攙扶他。
「龐項留了一些草藥給我,說是對你的毒有幫助,我熬了一些,你趁熱喝點。」她慢慢地扶著他走進廚房。
他在板凳上一落坐,她立刻走到灶旁,掀開一直在鍋裡熱著的藥湯,盛了一碗到他面前。
「很燙的,你慢慢喝。」
見她要走開,他拉住她的手,讓她坐下。「別忙。」
她低垂著頭,盯著手上的麵粉。
「怎麼了?」
「沒有。」她搖頭。
「我在這兒讓你不自在嗎?如果是的話,我能回山莊去——」
「你回去做什麼?」她倏地抬起頭,眸子起了怒意。「向莊主……不對,我不該再叫他莊主,他是個大惡人,他要殺你——」
「他沒要殺我。」他輕聲打斷她的話。
「你不用為他說話。」她怒目而視。
「我不是為他說話,他要殺的人不是我。」他臉色陰沉起來。「是你。」
第九章
白玉銀愣了下。「殺我,為什麼?」雖然在破屋時他曾想過要攻擊她,但她以為那只是他想抓她來威脅霍凌非。
忽然她靈光一閃。「因為我爹跟他的恩怨?」
霍凌非微訝。「你知道這事?」
她輕點了下頭。「娘跟我說過。」
他盯著她半垂的眼眸,粗嗄道:「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提了做什麼。」她歎口氣。「會有什麼不同嗎?」
胸口一窒,他緘默不語。
她忽地露出笑,試著緩和氣氛。「娘說他們那些個狗屁倒灶的事誰想知道,知道了又怎麼樣,也只能讓它發臭發爛,沒個好處,娘就是在這團爛泥裡失了性命的。」原本開朗的聲音說到最後轉為凝重。
「你……」
「江湖上的事不就是你殺我、我殺你,你打我、我砍你,就算這輩子報不了仇也不要緊,還有徒子徒孫、兒子女兒,全都攪和下去,要不就是爭個武林盟主、天下第一,再不找個武林秘笈、傳說寶藏、失傳寶典,刀裡來火裡去,直到再也拿不動劍為止。」
「你怪我蹚了這渾水,進山莊學武……」
「不是。」她搖首,抬起眸子。「你這渾水是我爹逼你蹚的,他與莊主的恩恩怨怨實在不該拖你下水。」
「這點我們晚點再說,先告訴我你知道些什麼?」他得先忖量她知道了多少,才能決定能對她透露多少事。
她喟歎一聲,不想提那些陳年往事,但最後還是開口說道:「我只知道向莊主……不是,是向長德與我爹的師父結下冤仇,可這仇到他老人家過世時都還報不了,所以這責任便落到我爹以及幾個師兄弟身上,可惜向長德武功高強,他們始終奈何不了他,幾次偷襲也都失敗,還賠了幾個師兄弟的性命,我爹年紀最小,報仇的任務自是不會落到他頭上,幾次復仇失敗後他們想了一個計畫,讓爹去投靠向長德,先取得他的信任,之後再伺機而動。」
見她停下話語,他接口道:「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她垂下眼,盯著自己滿是麵粉的雙手。「十幾年過去了,我爹還是找不到機會下手,於是就依樣畫葫蘆,把你送到莊裡去,找機會報仇雪恨,結果……弄成現在這樣子。」
她收了嘴,不再言語,灶上的鍋傳來翻滾的水聲,她欲起身,他卻握緊她的手不讓她移動。
「鍋裡有菜,水快燒乾了,我得去瞧一下。」
「聽聲音水還多著,沒那麼快燒乾。」他說道。
她忍不住挑起柳眉。「怎麼,你練了光聽聲音就能炒菜的獨門功夫?」
他緩緩勾起笑。「我只是想多握一會兒你的手。」
臉頰燒紅,伴著急促的心跳聲,白玉銀覺得自己像煮沸的水,身子全熱了。
「你……到底去哪兒學這些……這些噁心的話。」她尷尬地都要結巴了,明明小時候就拙得像石頭,現在卻這麼滑頭。
「噁心嗎?」他說話的語調仍是不疾不徐的。「我只是說出心裡的念頭。」
「你……」她又羞又惱。
他握緊她的手,微笑地轉個話題,擔心她老羞成怒。「你剛剛說的都沒錯,但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樣。」
「你又知道我想什麼。」
「我是不知道,所以心裡慌得緊。」
他的雙眸像兩簇火燒得她無所遁逃,白玉銀轉開頭去,雙頰燒紅一片,這人真是越來越大膽厚顏……
「你還要回去山莊嗎?」她轉開話題。
「嗯。」
「他都要殺你了你還回去!」她憤怒地說。
「我說了他不是要殺我,是要殺你。」他頓了下。「不過卻不是因為你爹跟他的恩怨。」
這話讓她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他的眸子冷下。「他殺你是希望我能死心留在山莊。」
她詫異地看著他。「我不明白,莊主應該知道你是我爹安插的人,怎麼會希望你留在山莊裡?」
「這事說來話長,大少爺雙眼失明,二少爺又身染重病,山莊需要一個能擔起重任的人。」
白玉銀輕歎一聲,明白他話外之意。「他希望你與向小姐成親,擔起這重責大任。」
他點頭。「我拒絕了,他知道我只喜歡你一個,所以改變主意想收我為義子。」
聽見他說只喜歡她一人,她的眼神真不知要往哪兒瞧,為什麼他總能這樣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這些話!
「你拒絕是因為不想受人擺佈,還是不想接下管理山莊的重責大任,或是你覺得答應了便對不起我爹?」
「都有,可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你。」望著她轉開的臉,他柔聲道:「你打算躲我多久呢?」
「我沒有躲你,至少現在沒有。」她垂下頭,盯著與他交握的雙手。「我只是不習慣你說這些話。」
「現在沒有?」他重複她的話,黑眸閃著光芒。
「你知道我對那些江湖恩怨沒有興趣,即使是爹與莊主的……我也只是像個局外人,這樣說或許很不孝……」
「不。」他輕聲打斷她的話。「你本來就該是個局外人,那也是你爹娘的意思,與孝道沒有關係。」
她輕歎一聲,感覺他長繭的指腹滑過她的手心。「你才該是那個局外人,結果卻被捲入這一場恩怨裡。」
當年若不是父親送他進山莊,他也不會成了現在這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只是沒想到會耗了這麼多年。」
躊躇一會兒,她才出聲問道:「你為什麼要進山莊呢?」
他盯著她低垂的臉龐,啞聲道:「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
她怔了下,抬起眼。「我說過以前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尤其是我們之間的嗎?」
她沉默,但點了下頭。
他歎息。「你從來沒想過我們之間可以跟你爹娘不同嗎?你甚至沒想過來找我談談,就自己一個人下了決定。」
「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忘了我。」她輕語。「娘說痛只有砍下去的那一剎那痛,之後就不會再疼了,沒兩年你就會喜歡上別人,跟個英氣的姑娘一起闖蕩江湖或是勾上個青樓艷妓、紅粉知己,要不也會追求那些個上乘武功、秘密寶藏,把我拋到腦後,連我住在哪條巷子都給遺忘了。」
「你也這樣想?」他盯著她越發低垂的臉。
一聲歎息逸出她的口。「我一開始是不信的,可娘與我打賭……」
「什麼賭?」他追問,他有感覺自己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唉……追究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別再同我繞圈子。」他抬手撫過她的耳廓,感覺她震動了下。「你欠我一個解釋,我要這個解釋,你記得應過我什麼嗎?我去闖蕩江湖前一天,我們在上地公廟前說的話……」
「我不記得了。」
他樂意提醒她。「那天下著雨,我們坐在廟裡,你說你會等我回來……」
瘖啞的聲音吹開塵封的記憶,她聽見自己天真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