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薔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通電話,她不要記憶中存留那令人心痛的一幕,開開心心地見最後一面,開開心心地把這份才剛明白就已知道不可能有結果的喜歡收藏在心中,這樣就好……
「這麼快就露餡了?還沒放棄?」或許,是他不希望她那麼輕易放棄。
「就跟你說過我笨啊,現在信了吧。你不救我也行,哪天公司倒了,我流落街頭就去賴著你,看你是要短痛還是長痛,我很會吃的,吃垮你。」
「很會吃還吃成這樣?」他想起她那國中生似的身高。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哪裡,我東西都裝進袋子裡了。」
「你在哪裡,我去找你。」他將工作放下,想出去透透氣。
好吧!他承認,他想見她,為什麼出現這股衝動,他現在還不確定,也許是最後一次看見她的那個身影始終讓他掛心,也許是他需要她的笑容來填補最近工作時經常浮現的空虛,也許,她已經佔據了他心裡的某個位置……
「我還在朋友家,火車站附近……」
「沒回家?」他抄下她說的地址。
「我的假到明天早上八點半,在這之前我要抓緊最後一點點自由,八點半之後,我的人生又要變回黑白的了,嗚嗚嗚……」
「最好有這麼誇張!」他先是笑,而後又緊張地問:「真的哭了?」
「我一定要說得這麼誇張啊,看看你會不會被我的眼淚騙來。」她哈哈大笑說。「我等你喔!」
韓耿介掛斷電話後立即出門。
她並不知道,如果她說哭了,他會被騙,會馬上飛奔去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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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薔果真捧一大包台南名產,在約定的地點等候。
看見韓耿介的車滑到她面前時,她僅能勉強空出幾根指頭輕輕晃著向他打招呼。
「上車,陪我到處逛逛。」他橫身推開副駕駛座車門,隔空對她說。
「好……」
她應了聲,笨重地將懷裡的東西放到後座,接著從紙袋裡拿了樣東西後跑回前座,關上門、拉上安全帶,轉頭對他笑說:「Let's go!」
「這麼好拐,要你上車就上車。」他笑著揉揉她的發,不由自主的。
她猛然一陣心悸,黑暗中紅著臉說:「反正把我賣了也值不了多少錢。」
「這麼沒信心?」
「是有自知之明。」她應著,專心拆開手上的布丁封膜。「笨得要命,到現在還是看不懂那些複雜的報表,快把我老媽氣死了,搞不好賣了我,我媽還會包大紅包給你。」
俞薔只是笑著隨口說出這些話,韓耿介卻因而皺起眉頭。
他轉頭看她小心翼翼撕開布丁封膜的單純表情,無時無刻不精神飽滿,一派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所以他從沒認真將她的「救命OS」聽進耳裡,然而此刻,他卻心疼起她總是笑著,總是少根筋地不知悲傷,甚至忘了那天晚上他對她的冷漠,招之即來……
「不能跟你母親好好談談?公司裡應該有更適合這個職務的員工。」現在,他認真想幫她解決問題。
「我媽不是真要我做管理部經理,只是要利用我逼我姊回來,她對我才沒那麼高的期待。」
「看不懂報表,我可以幫你。」
「太痛苦了,我的秘書姊姊幫我惡補好幾天,最後我們兩個都差點瘋掉。」她挖了口布丁送到他嘴邊。
韓耿介愣了一下,還是張開口,含進小湯匙。
「我跟我姊不同,她從小品學兼優,我卻年年都是班上倒數前十名,唯一還可以的就是美術,不過,這種沒出息的專長對我媽來說等於廢技,不管怎麼努力就是達不到她的期待,是說我也沒真的努力過就是,哈哈。」她邊說邊自嘲地笑。「所以我很早就體會出一種生活哲學……」
他愈聽愈心疼,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就是啊,做讓別人快樂的事太難,所以只要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就好了,人生以快樂為目的嘛。」她餵他吃口布丁,自己也吃一口。「很有道理吧!」
「嗯……」見她用自己含過的湯匙吃布丁,他心中閃過一絲異樣感覺,隨即又想,小孩子,不懂這當中的意義。
夜涼,車裡擋風玻璃因內外溫度落差而凝出霧氣,韓耿介掃了掃雨刷,望見前方黑幕裡星辰閃耀。
不知不覺中他開上了北二高,彎向國道五號,愈往山區開去,往來車輛愈漸稀少。
開闊的天地,讓人心也跟著開闊了起來。
「喂……」
「嗯?」他轉頭看她。
「你一直開車,怎麼啃鴨翅?」
「還有鴨翅?」
「對啊,一個布丁怎麼會飽,你不是肚子餓?」
他之前在電話裡開的玩笑,沒想到她一直惦記著。
「下一個交流道停下來先吃點東西,這鴨翅真的好好吃。」
韓耿介順從她的意思,從最近的交流道離開國道。
他們倆就在荒涼的路邊,亮著車頭燈,挨著彼此的身側取暖,「蹲著」啃鴨翅。
「為什麼我們不在車裡吃?」他問。
「你不覺得這種共患難的感覺很好嗎?」她說。
韓耿介轉頭注視她,她衝著他咧開嘴笑,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眸裡只見純淨的喜悅,沒有雜質、沒有心機。
聽到什麼笑話她想讓他也笑一笑:吃到什麼美味的食物,她想跟他一起分享;旁邊停下輛BMW,明明有車可坐、有暖氣可吹,可是她覺得跟他共患難的感覺也很好……
現在,他懂了。
明白了為什麼他始終狠不下心拒絕她,明白了為什麼每到夜裡他便開始期待她的電話,明白了如果笑容自她臉上褪去,換上了悲傷,他為什麼會心痛。
她隻身闖進他的世界,毫無防備,全然地信任他,而他此刻最想做的就是——不再讓這溫暖他的心的笑容離開他。
「快試試看。」她催促他。
「好。」
她緊張地盯著他,一臉期待。
「這鴨翅是冰的?」他咬了口,叫道。
「哈哈!本來就是冰的喔,所以一定要在寒風中吃,這樣才不會『熱』掉。」
這邏輯說實在很怪,但是……
見她吃得津津有味,見到那張單純無憂的笑臉,他忍不住將她摟近來,脫下外套覆在兩人身上。
「共患難」的感覺確實不錯。
俞薔被他這麼一抱,差點咬掉舌頭,熱氣直往腦門沖,哪裡還覺得冷。
「你怎麼去台南的,跟朋友開車下去?」他品嚐冰涼好滋味的鴨翅,隨口問道。
「我、我自己坐、坐夜車下去的……」她對自己說,要鎮定,他沒什麼特別意思的,只是個性體貼,怕她冷。
「就你一個人?不怕?」他為她捏了把冷汗。
「我從國小就常常離家出走,現在都二十幾歲了,有什麼好怕的,而且台南人都好親切,很熱心。」她說了件更勁爆的事。
「為什麼經常離家出走?」他真是愈來愈不懂她,也愈來愈想弄懂她。
「可能我的血液裡有著吉普賽人的流浪因子吧!」她煞有其事地回答,說完自己覺得很瞎,又哈哈大笑。「一個超容易迷路的吉普賽人。」
他不禁要想,在她大笑的背後有著怎樣的一個童年,而她,只是笑,一直以來,所有的喜怒哀樂她都這麼笑著帶過嗎?
「你有沒有看過『亂馬二分之一』這部漫畫?」
他搖頭。心中有股衝動,這衝動令他矛盾,令他掙扎,他不知道自己今晚為什麼特別衝動……
「我跟你說喔,裡面有一個角色叫良牙,他因為受到詛咒,被潑到水後就會變成一隻小黑豬,那隻小黑豬好可愛,每次出門每次迷路,然後就會帶著各地的名產回來,有次只是要出門到附近找人,結果一找就找了三年,噗……我大概跟他一樣。」
他其實沒有專心聽她說的笑話,目光緊鎖著她如星子般閃爍著笑意的眼眸,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啃完一支鴨翅,忽地,她安靜下來。
「怎麼了?」
「沒事,」她扮個鬼臉。「差不多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俞薔……」
「嗨咻!」她像老太婆般吆喝了聲才起身,沒聽見他喚她。
韓耿介跟著站起來。
「明天又要跟老巫婆鬥法了。」她拍拍身上縐掉的衣裙。「真想跟哈利波特借他那件隱身斗篷,把自己變隱形,不對,應該把我媽變消失,可是……這得學『黑魔法』才行,我那麼笨怎麼可能學得會,哈哈!」
「我去『蔻兒』——」他脫口而出。
「咦?」她呆了呆,思索他話裡的意思。「是去我們公司嗎?」
「對……」雖然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但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他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我答應幫你……」
「因為我請你吃布丁跟鴨翅?」她仰高著臉,難以置信地問。
「當然不是……」他撥開拂上她臉頰的發,苦笑說:「是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