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應一,聽不懂中文和台語的老人家友善的搖頭傻笑,臉上的皺紋多到可以夾死蒼蠅,接著說著又像日語又像拉丁語系的古老方書,年輕女孩默默順著那桔瘦的手指指引的方向離開。
反應二,小朋友好奇的看著她暖呼呼的外套,張繁亦看著他們身上薄薄的長袖,相當心虛的拿下毛茸茸的帽子,然後朝這幾個可愛的孩子笑了笑,調整一下右肩上的背包,往下一戶人家繼續邁進。
反應三,三二兩兩聚集在同一個院落的婆婆媽媽們嘰嘰喳喳的問起她的來意,每個人的雙手還在桌上忙碌排疊著腳下籮筐中新鮮濕潤的老葉,剪刀喀擦喀擦剪掉過長葉梗的聲音,聽起來頗沭目驚心。
就在她驚覺自己簡直快把自家背景統統交代個一清二楚時,終於有個大嬸級的人物,好心給她指點明燈。
「去上面那間三合院問問看吧!阿群是我們的總幹事,應該知道你要找的是誰。這裡姓利的不多,倒是沒有聽過你要找的這個……」話都還沒說完,眼尾餘光倒是可疑的朝旁邊抖了又抖。
張繁亦沒錯過這些年近半百的女人們眼中濃濃的八卦意味,卻沒有慧根當場陪透禪機,於是她相當明智的選擇視而不見。
她就不相信一個高齡八、九十歲的老人家還能有這麼轟轟烈烈的風花雪月可以讓人說嘴,就算有,也下關她的事。
嚴格說起來,她算是一個宅配專員,只需要把指定物品送到指定人手中,簽收,搞定。
明明當初在課堂上講師們個個耳提面命,千叮萬囑強調社工人員最忌界線模糊,讓工作上接觸的個案影響了自己原本的生活領域,沒想到她遺是犯了這個禁忌。
誰教她耳朵硬,左耳進右耳出不打緊,還膽小怕鬼,說什麼也要幫那個明明登記為布農旗人卻說得一口流利日語的老人家完成遺願。
張繁亦氣喘吁吁的爬上蜿蜒的緩坡,終於看見那個和國小校園圍牆毗鄰的三合院。
n字型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倒是竹竿上晾曬著好幾排的藍染方巾,別有一番撲拙的風情。
張繁亦猶豫了一下,便大著膽子踏進這一處頗有年代的老院落。
「小姐,你要找誰?」
一個三、四十歲的斯文男人湊巧從正門走了出來,讓張繁亦尷尬的收回正要跨出去的腳。
「你好,請問是阿群總幹事嗎?我想找一位利園華利老先生。」她連忙露出自己最親切的笑容,希望對方可以相信她毫無惡意。
「我是阿群沒錯,」阿群皺起了眉頭,神情詭異的即著她,「利……你要找利國華?還是個老先生?」
張繁亦刻意笑得更誠懇,要自己忍住被人上下打量的不悅。
「是啊!是個老先生沒錯,我想……應該也有八十幾歲了吧!」從二戰結束到現在,就算是年輕小伙子,也該變成老頭子了吧?
「八十幾歲?你要找的,該不會是我們的拉漢吧?」阿群更驚訝了。
他口中的拉漢,是當地原住民部落備受尊敬的耆老,地位相當於一族之長,不過已經很少人知道他也是目前碩果僅存的利家長輩。
平時拉漢拉漢的叫,誰知道他姓啥名啥啊?
「請問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就住在下面一點的平房,後面正在蓋廚子的那一間。很好找啦!那條巷子直直進去就是了。」而且現在還在施工中,絕對不會找錯啦!
「真的?」張繁亦順著男人的手往下看,剛剛覺得踏破鐵鞋無覓處,又被人澆了一頭冷水。
「可是他現在不在家耶!」這個三合院的主人顯然認為張繁亦並非來者不善,態度比方纔還要親切一些。
「那他去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張繁亦有些焦急,畢竟她只請了三天假,最慢明天一早一定要出發回南投。
「我也不知道耶!」阿群抬頭看看海岸線上方的烏雲,摸摸那些藍染方巾,忽然動手一條一條的收進了淒裡。
「你有辦法聯絡他嗎?用我的手機。」張繁亦緊跟在他後面,還幫忙撿起一條被風吹落的方巾。
第1章(2)
「小姐,拉漢去的地方沒有電話啦。」阿群有些啼笑皆非,倒是頗有風度的喑笑在心裡。
「沒有電話?」現在台灣還有這種地方嗎?「那……那怎麼辦?我去找他可以嗎?」
「恐怕不行。」捧著一條方巾,阿群自顧自的踏進正廳裡。
儘管平日張繁亦頗以自己的耐心著稱,但這一刻也不由得雙眼冒火了。
「先生,拜託,請你清清楚楚的眚訴我,這個利國華拉漢先生到底是去了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好嗎?」一個八、九十歲垂垂老矣的老人,還能去什麼地方?
一腳踏進正廳裡的阿群神情詭異的回頭,幽幽的回答,「他去……打獵……在那裡。」
他的手伸得長長的,直指著那綿延不絕的青翠山巒。
「打獵!」張繁亦鏡片下的雙眼圓瞠,貝齒激動萬分的磨了又磨。
「嗯!跟他的孫子……你還是去我說的那間平房等看看吧,天氣在變了,說不定他們會提前回來。」說完,阿群逕自走進了陰暗的屋裡,實在不忍心繼續看著這個外地來的女孩呆滯錯愕的表情。
張繁亦凝視著遠方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山稜線,開始檢討自己過去幾個月在獨居老人協會實習的時候,是否在無意中得罪了上個月剛過世的全次郎全老先生。
她站在這個依山傍海的美麗部落,忽然覺得自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笨蛋!
凌晨,夜空黯沉,罕見的沒了閃爍的星光點綴,恰恰符合夏文當下的心情。
兩天前,他陪著拉漢去深山獵場查看陷阱,順便留意有沒有黑熊出沒的蛛絲馬跡,照理來說,現在是這種大型猛獸冬眠的季節,不應該有任何發現,誰知道身為部落最資深獵人的拉漢居然在一棵喬木上發現疑似熊爪的印記,二話不說決定繼續追蹤下去。
「拉漢,再過去就是大武山脈,而且天氣在變,別再往裡面走了。」夏文直覺的勸阻,他在這方面的經驗不足以讓他產生足夠的自信可以化險為夷。
「法拉薩,你這顆臭石頭,我還沒老到走不動,想當年我和你那個沒有良心又不負責任的阿瑪可是憑著一把小刀和一把鹽巴,就走到了大小鬼湖……」拉漢中氣十足的說起當年的英勇事跡,還不時的喝著米酒解解渴。
他們的族群曾經出現一個武功蓋世的領袖,在清朝康熙皇帝在位期間,因為平亂有功,而受封為台灣東部的大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個緣故,所以稱父親都稱為阿瑪,正好和滿清愛新覺羅氏族的用語不謀而合。
夏文認命的閉嘴,不時留意著左腳微跛的拉漢,心想,必要的時候把他打昏拖下山也好。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無心的雜念,居然會在隔天回程的路上真實上演。
死要面子的拉漢無論如何都不肯拄著他隨手折斷的樹枝當作撈杖,緩衝下坡的力道,結果真的就在他眼前一個腿軟顛簸,他還來不及拉住拉漢,拉漢就已經滾下了山坡。
拉漢這一摔,不但鼻青臉腫,還有輕微的腦震盪,除此之外,居然連一根骨頭都沒斷,可見他說自己身體硬朗,也有八、九分的事實。
當夏文花了兩個小時將他背下山送去醫院急救時,他才緩緩的甦醒。
「我沒事的,利家的孩子,這一定是祖靈安排的。」拉漢慈祥的看著眼前俊美又嚴肅的夏文,紳情倒是異常的鎮定。
這孩子自從母親過世,就一直跟著他住在那棟破舊的平房,長大莫名其妙當了明星之後也沒忘本,常常會到老家來陪他嚼個幾杯,或者上山去走走,真的是個念舊又重感情的好孩子啊!
夏文勉強同他一個笑容,堅持要讓他在醫院住一個晚上,等明天醫生巡房過後確認沒事,才要接他回家。
「你這個笨孩子,家裡一定有什麼事情等著我,禍靈才會希望我走快一點的……」
拉漢叨叨絮絮的說著一些非常不科學的謬論,夏文相當有耐心的佇在一旁,默默在心裡腹誹摔倒就摔倒,還要牽扯到祖靈的旨意……果然是老糊塗了,偏偏又不認老。
最後,夏文親自去護理站,一臉憂心的跟值班的護士小姐訴苦,讓她知道這個高齡的病患在經過下午那一場意外之後,正處於情緒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下,可能需要一些必要的醫療資源,才能平靜祥和的墜入夢鄉。
一管摻著鎮靜劑的點滴,讓拉漢安靜的睡著,夏文才安心的離開。
他要回老家去拿拉漢的健保卡,至於換洗衣物還有盥洗用品,籌到可以出院時,再買就好了。
夏文一個流暢的倒車,將捍馬車停在老家的前院空地,一關上車門就大步走到門口,卻不知道踢中了什麼,居然差點踉蹌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