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萱分得很清楚,楚河漢界劃在哪裡,這個家分兩派,一派是爸爸、林靜雰、方侑亭和周厲平,另一派是方侑萱,周叔是中立國,誰也不偏頗,雖然勢鼓力但,但她從來沒有認輸過。
唯一認輸的是吃飯,他總有辦法像請佛祖似的,把她請到飯桌邊。
厲平常在晚餐桌上,敘述他在醫院裡碰到的小故事,侑萱常假裝沒在聽,可是,她把每個故事都聽了進去。
不是因為他帥,而是他有副溫柔的好嗓音,當他說有個長得很像女生的同學在婦產科實習,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幫忙內診,還大聲說:「我只讓女病人看診。」時,她心裡在笑,卻繃緊了一張臉。
當他說到黑道大哥在颱風夜互砍而急診室爆滿,他們這群菜鳥實習醫生被推上場,沒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縫合,看著黑道大哥哀哀叫,他們覺得自己比法官更厲害,可以親手制裁他們時,她笑彎了嘴,於是趕緊低頭扒飯,不叫人看見她的好心情。
她喜歡他的故事,於是他請佛祖的工程越來越輕鬆。
現在,受傷的侑萱擺出撲克臉,靜靜地聽他嘮叨。
「還痛嗎?」終於,他不再念人,拿來一條熱毛巾站在她面前,她流了滿頭的汗。
「關你什麼事?」侑萱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還真是毅力超強的女人。」
厲平有張超厚臉皮,人家擺明拒絕他的好意,他假裝看不懂,拿起毛巾逕自替她擦去臉上汗水。
她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強」指的是什麼,但她很驕傲,他不解釋她就不問,撇開臉,假裝不在意。
他把她當成任性小孩,溫柔的手勾住她的下巴,不准她轉開,繼續幫她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她的驕傲似的,厲平主動把話說明,「我沒見過哪個人可以和你一樣,生氣生那麼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湊近,她瞪他,用力抽開身,這次,他放開她,直接找來一條大浴巾,從頭而下,把她整個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難道和全世界為敵,會讓你過得快樂一點?」他又在挑惹她說話,但沒成功。
侑萱冷眼睇他,誰給他好處,要他出頭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來,方叔叔對你有罪惡感,他很努力補償你,可是熱臉老是貼到你的寒冰掌。」
罪惡感能賣錢嗎?還是能把媽媽還來?她不需要。
「靜雰阿姨也一樣,她對你的好,你都視而不見,把她當成空氣。」
空氣?林靜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麼資格當空氣?人類沒有空氣會死,而她沒有一個後母,只會更快活。
「侑亭很委屈,她想把你當姐姐,可是你對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麼對待你,你才可以試著把他們當成家人?」厲平一個個替他們說項。
「我為什麼要把他們當成家人?」她抬高下巴問。
「為什麼不要?」
「為什麼要?」她反嘴。
「你身上流著方叔的血,而靜雰阿姨、侑亭是方叔的家人,所以他們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數學公式似的,推出她必須把他們當成家人的理論。
他惹火她了,揮開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說:「你的家人會在你快死的時候,全家去旅行嗎?你的家人會在你被嘲笑、被欺負的時候不聞不問嗎?你的家人會偶爾出現,而每次出現的目的都是為了要離開你嗎?血緣關係,多好笑,這種關係,我寧可不要!」
也許是傷口在作祟,也許是溫和男人的指責讓她受不了,侑萱一口氣把委屈吼出來。這些話憋在胸口十幾年,她以為會憋上一輩子的,沒想到居然被厲平套出來。
她吼得他語頓。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麼都不清楚,憑什麼評論我孤僻,憑什麼指責我用冷漠回報別人的熱情?」
「所以……我給你機會,讓你把事情說清楚。」侑萱的話讓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這麼單純。
她抬眉,觸到他溫柔眼神,第一次,她發現,溫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氣。
「你清不清楚,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幹麼多費唇舌?」她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後,就不會隨便評論你的脾氣,說不定還會站到你那一國,替你加油打氣。」他開出她要的好處。
「不必!」她口是心非,有個人可以站到自己這邊,的確很誘人,她已經當少數黨當得太久,很想那一天也能掌大權。
「說說看吧,我是個邏輯很強的人,不必讓你花太多口舌說明。」
說著,他從不知道從哪裡摸出棒棒糖遞給她,她盯著糖果,看著看著,有些心動……
那年,幼稚園隔壁新開一間糖果店,裡面有各式各樣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許多小朋友的爸爸媽媽來接他們下課的時候,會順道帶他們進去,侑萱眼睜睜看著小朋友從糖果店出來,一手牽著爸爸或媽媽、一手拿著棒棒糖,炫耀似地舔著。
那時,她夢想著,有一天爸爸也會帶她進店裡,她要挑那個留著西瓜頭的妹妹糖……無奈的是,她的夢想最終成了空想,從沒有實現的一天。
於是,一根棒棒糖換到侑萱的故事、媽媽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厲平從她清冷的敘述中慢慢懂得,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會有這樣一雙憤怒的眼睛。
還能怪她?不,他於心不忍,人和小孩受過這樣的創傷,都很難放棄仇恨。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對付別人,其實她對付的是自己,她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母親,恨自己無法搶回父親,她覺得要是當年媽媽沒生下自己,或許會碰到愛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厲平歎息,但他仍然希望侑萱能夠心平,因為不選擇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方叔、侑亭或靜雰阿姨。
「有沒有想過,你媽媽把你托給方叔,或許是希望你能和方叔建立關係?」
「有。」
「那你為什麼不要對他好一點?」
「我試過,三次。」
她承諾過母親,只要試三次,三次之後就不要傻得繼續堅持,母親是堅持之下的受害者,她再笨也懂得何謂前車之鑒。
「說不定你再給方叔第四次機會,他就不會讓你失望。」
「你確定?」她看他的眼神裡帶著挑釁。
她的眼神擺明,如果這叫打賭,她絕對會贏,但厲平就是由那麼點兒不服氣,他跟著挑高下巴對她說:「我確定。」
「好,你說的,如果他又讓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說定了。」
她拉起厲平往樓下走,客廳裡,侑亭正靠著爸爸撒嬌,她叉著一塊蘋果喂爸爸,說說笑笑。
侑亭看見姐姐,連忙坐正身子,縮到沙發裡面,她很怕侑萱,從第一次見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長大。她低著頭,但眼光三番兩次偷偷瞄著侑萱和厲平交握的雙手。
侑萱發現了,一個惡意念頭浮上,向右一步,她靠厲平更近,手臂貼手臂,她的臉頰幾乎貼在厲平身上。
侑亭倏地抬眸,驚愕的眼睛盯向侑萱,侑萱露出帶著勝利的笑臉,視線同她對上。
受傷了?會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終於也嘗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來,傷她就得用這招,學會了,往後她會經常性「複習」。
侑亭慘白的臉色讓侑萱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敗在這一刻,獲得些微補償。
她沒本事把爸爸搶回來,如果把厲平搶走呢?方侑亭會不會痛不欲生,會不會氣到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
不自覺地,邪惡笑容浮上。
「侑萱,你有事嗎?快坐下裡說。」
看見侑萱,毅達很開心,她總是躲著他、躲著她不肯承認的家人,她用一堵高高的圍牆把自己圍在中間,好不容易,她願意走出,圍牆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機會。
「是啊,侑萱、厲平,來,一起吃水果。」
靜雰用她一貫的熱情招呼侑萱,同樣的。侑萱也用她一貫的冷漠,假裝視而不見。
「不必,我只說兩句就走人。」她滿臉孤傲,讓人難以親近。
「呃,好,沒關係,有什麼事情,你說。」毅達願為女兒在這種小事上妥協。
「下個星期日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國父紀念館有一場大型的舞蹈比賽,得到冠軍的人,將會獲邀加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江老師幫我報名了,你可以去幫我加油嗎?」話說完,她瞠大眼睛等著爸爸的反應。
果然,他猶豫了。
父親的猶豫再度重創她的心,她早就放棄測試自己在父親心目中的重要性,她早就不想和方侑亭競爭父親的注意力,她早就認清甚至轉移目標,在心底假設,她的親生父親其實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周叔……
都是周厲平害得,鼓吹她再次受傷,她生氣、她滿腹怒火,她的憤恨溢滿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