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籬笆上開滿紫籐花,大大小小的花朵爭妍鬥艷,風吹過,綠色的葉子迎風搖曳。正值盛暑,花白的大太陽曬在柏油路面上,帶起一股子夏天氣味。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家家戶戶都有其獨特造型,看得出來建築師們的匠心獨具,其中以道路盡頭那戶最特別,它的特別不在於用了什麼高貴建材,而在於遠遠望去,它就是給人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厲害吧,冰冷的建築物居然可以帶給人們溫暖感受。
那房子小小的,扣掉三十幾坪院子,房屋佔地也只有三十坪左右,是木造的兩層樓建築,在潮濕多雨的台灣,它維持得相當好。
因為是木造建築,光是打開門,就會聞到一股木頭香氣,一樓有個大客廳,客廳裡除了液晶電視外,還有一組米白色的小牛皮沙發,客廳後面是廚房、衛浴和餐廳,二樓有兩間套房,一大一小,很適合小家庭生活。
院子種滿花卉,玫瑰、海棠、茉莉、百合、孤挺花……很顯然,住在這裡的主人很喜歡花,聽說,當年這個主人就是看中這片花圃,才決定買下這幢房子。
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院子還有三棵高大的桃花心木,它的樹幹又直又高,每到秋天,就會在綠葉間結起一顆顆碩大果實,當果實成熟就會爆開,這時候,裡面帶著羽翼的種子,就會像竹蜻蜓一樣,轉啊轉地飄落下來。
想像千百個竹蜻蜓自空中盤旋而下,那是多麼壯觀驚艷的景象。
午後三四點,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坐在開滿紫籐花的籬笆旁,他不知道在這裡坐多久了,很奇怪,這個時間、這個年齡的小孩,應該在教室裡上課、在操場上打球上體育,不是坐在別人家的籬笆下,仰頭,無語地望著天空。
他的手腳髒兮兮的,臉上也沾滿污泥,佝僂著背,長長的劉海蓋住半張臉,他有雙漆黑的眼睛,但骯髒遮蔽了他的容貌。
他超餓,餓到走不動了,不然,還可以跑得更遠,他蜷起身子,瘦削的兩條手臂壓在胃的上方,試著不讓肚子的咕嚕聲那麼響亮,他的右臉有塊紅色印子,因為太髒了,分辨不出是受傷還是其它原因造成。
路的那端,一個長髮女孩往男孩方向走來,她的長髮紮成辮子,鬆鬆地垂在右肩上,她的皮膚很白、嘴唇很紅,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笑望著遠方,彷彿心情很好。
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覺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當然,不是跛得很嚴重,雖然她的行進速度、身形、走路姿勢都優雅得像個高貴公主,但這些並沒有辦法掩蓋住她碎花長裙下方、右小腿裝著義肢的事實。
她叫做顧筱優,二十三歲,在附近的小學當美術老師。
她走到男孩身邊,輕推了下他的手臂。
男孩抬起不馴的雙眼,熠熠生輝的黑瞳直射向筱優。
「不必趕,我馬上就走。」他的口氣惡劣,好像與全世界為敵。
他常被趕嗎?無預警地,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男孩眼底流露出的敵意讓她鼻酸,那是個被人漠視的小孩,被漠視的感覺,她很能理解。
「我沒要趕你啊,這裡是我家,你要不要進去屋裡喝點水?這裡有點熱。」她臉上有著燦爛笑顏,和男孩臉上的憤世嫉俗有著強烈反差。
男孩盯住筱優,眼底充滿戒慎防備,老半天才勉強回答一句,「我沒錢。」
「我又不開飲料店,我們家的水不必錢。」筱優還是笑,滿臉叫人感到安全的甜美笑容,讓他松卸防備。
男孩沒回話,但動作做出回答,緩緩起身,站在筱優身前,她不介意他的髒,想也不想地牽起他的手往屋裡走,他有一點小彆扭,但只掙扎兩下,就乖乖讓筱優牽著。
走進院子裡,濃濃的茉莉花香,讓他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唱起協奏曲,他尷尬到不行,低著頭,倔著、不敢看筱優。
她聽到飢餓的聲音,微笑、不多話。
打開屋門,她鬆開他的手,說道:「你先坐一下,我去倒茶。」然後就往廚房走去,留下他一個人在客廳觀察環境。
男孩看見米白色的沙發,再看看自己骯髒的手腳,猶豫著,沒入座。
不多久,她端著托盤進客廳,笑問:「為什麼不坐?快過來啊。」
在筱優的催促下,男孩坐進沙發,手腳盡量往裡縮,欲蓋彌彰地企圖遮掩自己的髒。
筱優把一塊裹滿鮮奶油的大蛋糕和水果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飲。「哇,好涼哦,你喝喝看,味道不錯哦。」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應該說,美味的蛋糕促使他快速做出決定,他拿起蛋糕,狼吞虎嚥,沒幾下子就把蛋糕全吞下肚。
筱優歎氣,看來,他已經餓了很久,她把自己沒動過的那塊蛋糕推到他面前,他飛快端起盤子,一邊吃著,一邊望她,眼底又升起警戒。
她打開CD音響,一曲溫柔的音樂流出,然後走到廚房,把冰箱裡找得到的食物都端到他面前,然後拿起畫冊,靜靜地坐在一旁,為男孩畫素描。
音樂鬆弛了男孩的神經,他把食物、水果茶吃光喝完,滿足地打個飽嗝,原本的侷促不安因為有了飽足感而放開,慢慢地,他趴在沙發上熟睡。
男孩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
廚房裡傳出陣陣飯菜香,他循著香味找到筱優,站在廚房門口,凝視著她做飯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溫暖。
筱優回身發現他,嫣然一笑。「客廳桌上有乾淨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二樓的浴室比較大間,你先洗個澡,馬上就開飯,好不好?」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有什麼目的?」他瞪她,猜測她會不會對自己不利。
筱優輕聲笑。「曾經有個叔叔告訴我,只有付出愛的人,才有權利得到愛。我想要得到愛,所以付出。」
這些年寂寞太久,她很高興有個桀驁不馴的男孩闖入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半天,決定照著她的話做,因為爐子上的菜,要命的香。
他洗澡、他們吃飯,飯後,她沒問他臉上的傷口,只問他有沒有地方去,他搖頭,她便決定收留他一晚。
他很喜歡棉被上頭柔軟精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筱優醒來的時候,男孩已經離開,客廳桌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謝謝。
他的字實在寫得不怎樣,看在她這個資優生兼老師的眼底,很想把他抓回來罰寫五十遍,然而,她想起男孩憤怒的眼神,也許他把時間力氣都拿來仇恨全世界了,哪有時間好好學寫字。
十歲的小男生仇恨全世界?不稀奇,曾經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也是用仇恨支持著自己過日子。
她搖頭,搖掉一段自己不肯回首的過往。
五天後,筱優從小學回來,她又看見那個男孩,這次他身旁帶了個十五、六歲的女生,一樣坐在她的籬笆外頭,一樣髒得讓人想跳腳,男孩一樣保持沉默,但他看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依賴。
女孩看見她,甜甜笑開,儘管她的臉很髒,但筱優還是從髒髒的臉蛋裡看見她的清純甜美。
「姊姊,小記要吃大蛋糕。」女孩說。
於是筱優知道她叫做小記。
「可是我今天沒蛋糕,吃餅乾好不好?」她回給小記一個同樣甜美的笑容。
「好啊、好啊,小記最愛吃餅乾。」她笑著拍手,舉止動作像六歲小孩。
筱優知道她不正常,但沒對此發表意見。
這天晚上,她收留兩個小孩,一個叫文小記,一個叫做梁小錄。
筱優安靜地聽著他們的故事,知道小錄和小記是同母異父的姊弟,前年,媽媽帶著他們嫁給叔叔,叔叔成了他們新的監護人,但他有酗酒習慣,發酒瘋的時候常會毒打他們和媽媽。
年初,媽媽再也受不了叔叔的暴力,偷偷逃跑,卻把他們留下,從此他們成了叔叔的出氣筒,三天兩頭挨打。
他們的媽媽曾說,是小記和小錄記錄了她的人生,她會好好照顧他們、愛他們,陪他們長大,言猶在耳,媽媽卻拋下他們遠走他鄉。
聽完他們的故事,筱優不勝唏噓,她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親情這種東西。
當小記、小錄清洗乾淨之後,她看見他們身上青青紫紫,有許多道挨打的傷痕,那是看得到的部份,而看不到的部份在小錄眼中現形,他不說,但眸子裡時時刻刻寫著憤懣,暴力家庭傷大人更傷孩子。
筱優皺眉頭,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如果你們沒地方去的話,就一直住下來吧。」
小錄沒回答好或不好,但眼底閃過一道驚喜,而小記則是笑著問她,「如果我們一直住下來,有蛋糕可以吃嗎?」
筱優點頭。「姊姊可是很會烤蛋糕的,我的蛋糕比店裡賣的更好吃。」
「好棒,我要住下來、我要住下來。」小記開心地跳著、笑著,嘴裡唱著亂七八糟的歌,但說實話,還不錯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