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想罰奴婢,只管責罰好了,是奴婢口沒遮攔,說了教爺不痛快的話。」
他面上紅潮似更深濃,眉卻狠挑。「我說我不痛快嗎?誰說要責罰你了?你不去『松柏長青院』那很好,對太老太爺沒什麼非分之想,那更好,只是老人家著實太喜愛你,你要敢欺他、利用他,最終教他難過失望,待得那時,別怪苗家要對你做出些什麼來!」
聽聽、聽聽他這話說的……非分之想……非分之想?
她聽得都快暈了!
真會氣暈!
假使她真有非分之想,也只會對他胡思亂想,對他……只對他……
驀然間,她氣息一繃,察覺到內心可恥的念想。
原來不僅是近君情怯,對自己坦承情怯之後,她竟貪了、膽大了。
騰地渾身發燙,一股熱氣直往腦門沖,她鵝蛋臉熱得幾要冒煙,但胸臆間卻湧出絲絲委屈,眼眶登寸泛酸。
「聽明白了嗎?」苗沃萌長身轉向她,問得沉肅。
「聽明白了……」她努力穩聲。
「聽明白就好。」他語氣又變得淡淡然。「去吧。」
石林園中,溫陽挾有寒風,吹過他的袍擺、袖底,亦拂過她的裙與袖,陸世平只覺一顆心也被吹得冰涼涼的。
然,再委屈也怪不得他。她是明白的。
對他而言,她原就來歷不明、舉止古怪,一番機緣下與太老太爺親近了,他沒將她掃地出門抑或整治她,僅口頭上威嚇,已算留了情面。
有什麼好氣?
光憑他當年守諾不追究,眼盲至今,他再辱她、欺負她,又有何可氣?
「三爺……」她嘶啞的喉兒慢慢擠出話。「奴婢想說……奴婢進『鳳寶莊』做事,為只為償債,就盼這債能早日還完,奴婢也能早些回復自由之身,餘下的事,奴婢真未多想的……三爺無須多慮。」
他俊龐沉靜,晦明莫辨,並不應聲。
「那……奴婢先回灶房院子了。」陸世平施過一禮,這才越過他、小跑穿過月洞門離開。
透瘦的一柱太湖石峰下,苗沃萌宛若絕塵而獨立。
心思起轉,腦中流淌的是她沙啞嗓聲說解他指下(繁花幻)的那些話。
他不足之處,自己心知肚明。
但正如她所說,當琴心不明時,他能以高絕琴技壓過一切,掩得乾乾淨淨,而這一次……僅這一次……他竟被聽出!
心口猶然顫慄,滿漲的感覺一時未消,他不禁舉袖揉了揉。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
她聽出他最狼狽的缺陷,一字一句說得坦白。
她所道出的,確實是他想聽的,儘管聽得他滿身熱燙,窘態難掩,他內心波蕩又有誰知?
琴者,若能得一知音,今生足矣。
他適才是否又欺得她忍氣落淚?如那一日她兩手新傷、立在廊橋上偷哭般?
自眼盲以來,這是他頭一回深覺懊惱——
想看清一名女子長相。
無奈不能。
她這個奴婢啊,當真勾起他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第6章(1)
翌日清早,方大總管親自來到灶房院子,清清淡淡地發佈一事——
露姊兒從粗使丫頭進階成一級大丫鬟,配置『鳳鳴北院』,即日生效。
聽得這項異動,陸世平還暈乎暈乎沒弄明白事情怎麼發生,灶房院子裡的眾人已圍過來道恭喜。
她是驚大過喜,不知苗三爺葫蘆裡賣啥藥?
之前太老太爺欲讓她去『松柏長青院』,事前還會問問她的意願,苗三爺卻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就辦了!
她亦知之前那是太老太爺對她厚愛,不然以她這等身份,在哪個院子做事,豈有她置喙的餘地?
只是遇上苗三爺擺主子架勢,隨意將她調來遣去,心裡仍有絲不痛快。
被分置在『鳳鳴北院』做事,雖與她進『鳳寶莊』的目的相合,但突然來這一記轉折,她還真覺有些對不住太老太爺。
跟盧婆子、連大廚,以及灶房院內的大夥兒道別一番後,她進通鋪長屋裡收拾自個兒的東西,全數弄好也就一隻扁扁包袱,沒什麼家當。
她跟在方總管身後,一路往『鳳鳴北院』走去。
在經過環人工湖而建的抄手迴廊時,陸世平安靜走著,邊走邊盯自個兒鞋尖,忽聽前方的方總管閒聊般慢吞吞道——
「如此也好,省得太老太爺嘴饞,隔三差五就去灶房跟你討甜食、甜湯。」
「啊?呃……」她臉蛋陡抬,步伐頓了頓。
「太老太爺知你心軟,就你敢違逆家主的意思讓他稍稍滿足口腹之慾,你今此調至三爺的北院,他老人家倘是知曉,說不得還得鬧。」說著,捻捻顎下的山羊鬍須,歎了口氣。
陸世平見他並非要責備她「偷渡」小食給太老太爺,緊繃的頸背才放鬆下來。
她紅著臉,趕緊跟上腳步,淺聲略啞道:「多謝方總管回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陽奉陰違,若非他有意相幫,哪能容她安然無事。
方總管低低笑了兩聲,不再接續這話茬,卻道:「這還是北院頭一回討了貼身丫鬟,也不知三爺慣不慣?」
陸世平聞言心一凜,氣息略促。
貼身丫鬟嗎……直到這時,她終才從一團迷亂中召回心神,有了體認。
方總管又道:「三爺說你懂些音律,讓你待在灶房著實可惜,又說你進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是為償債,今後進『鳳鳴北院』做事,你一級大丫鬟的月奉會比之前多一倍有餘,方便你還債啊!」
「……多謝。」她僵硬擠出聲音,額角微抽了抽。
她欠下的債,豈是錢財能還清?
苗三爺既要這麼想,那也……也就隨他。
之後方總管又恢復平時不苟言笑的模樣,兩人再不交語。
過了會兒進入北院,走過枯荷池上的廊橋,正廳兩扇門大敞著,兩竹僮略微矮胖的小身影在裡邊忙碌張羅,正在服侍主子早茶和早膳。
苗三……坐在廳央的六足圓桌前,桌上剛擺妥粥品和幾色小菜,方總管領她過來,跟主子稟報完了便又離去,留她杵在廳裡。 小夏對她眨眼,佟子衝她傻笑,陸世平眨眸咧嘴地回應。
「用過早膳了?」徐慢好聽的語調打斷她與兩竹僮的擠眉弄眼。
她背脊挺直,表情連忙一整。「在灶房那兒用過了。」
苗沃萌微頷首。「過來。」
「是。」陸世平暫將包袱擱在近處茶几上,聽話走去。
「坐下。」
她眉心略蹙。「三爺,奴婢不能——」
「坐。」好聽的嗓聲沉了沉。
「……是。」咬咬牙,覺得胸口悶堵,主子要她坐,她自當聽話照辦。
她一把拉開他身側的圓墩椅,坐下。
此時小夏將一雙筷子遞到她面前,她怔怔接下,再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碟,也就明白了——
他要她服侍用膳,
平時這該是竹僮為他做的,今日她甫配置過來,他二話不說就要她接這差事。
要她做,她便做,能幫得上他一點忙,伺候他、照顧好他,本是她所願。
她回想元宵夜宴上,婢子幫他備食的景象,自己便心領神會地仿著做了。
為他添粥,每祥菜都挾了些放在小碟裡,再一點點布進他的碗中。
每放一菜色,她皆會出聲告知。
他似乎不太挑食,布進碗裡的菜,他和著粥便吃,只是才吃了會兒,他就突然擱下碗,道——
「還愣站著幹什麼?」
陸世平停了箸,一會兒才明白他是在問兩名竹僮。
小夏和佟子連忙應聲,隨即跑出正廳,沒多久又跑回來,竟是奔回兩人共享的房裡取來自個兒的碗筷。
不等苗沃萌再說,兩隻小的自動自發蹭上圓墩椅,與主子同桌而食。
陸世平望著兩孩子喝粥吃菜的滿足祥,佟子時不時衝她笑,小夏也是,她不禁怔然。
苗家的爺兒們,通常只在晚膳時候才會進飯廳一起用飯,其它時候大都在自個兒院落內擺膳,只是她實沒料及,『鳳鳴北院』的用飯時,會是如此光景!
苗三爺喜拿主子勢頭欺負人,這時又毫無主僕分際,她都……都被他攪暈了。
「腐乳豆皮。」他突然道。
「嘎?呃……是。」她召回心神,忙又布了一箸腐乳豆皮進他碗裡。
他沒再言語,只精準端起面前的碗,靜靜的吃,水玉般琢磨而出的側顏被粥裡的熱氣烘出淡淡暖暈,嘴角下方的小痣無限勾情。
近近看他喝粥,看得她呼吸困難,喉嚨還得偷偷吞嚥。
她內心尚未唾棄完自己,他已食飽。雖不太挑食,食量卻小,僅用了一碗粥和幾箸菜而已。 她伺候他喝了些溫茶,本要接著幫竹僮收拾桌面,苗沃萌卻道:「隨我來。」
他手持盲杖,領她從北院後門步出。
一踏出北院高牆外,循小徑而上,陸世平回首可望見不遠處的漠漠湖色,再往上走是一大片翠竹林,竹風沙沙響動,卻疑有木樨花味穿林而來……她已知他要領她去哪裡,心不由得狂跳,一下快過一下,手心微汗。
翠圍琴閣,音環九霄,她終於能窺他『九宵環珮閣』裡的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