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口震顫。「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有這些照片?你一直……看著我?」
他淡淡一笑,不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指向其中一張照片。「看到沒?這是你在跟路人問文件時的表情,你在笑,就算在這麼慌的時候,你還是努力保持冷靜,你沒有被自己闖的禍擊倒,而是選擇勇敢面對現實,努力收拾善後---你不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值得尊敬嗎?」
她值得……尊敬?
葉初冬震撼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說過,方纔她還為失神犯錯的自己感到懊惱,現在,卻有人如此坦然地欣賞她……
「你很認真,小冬,或許有時候會犯錯,或許有時候會拗不過同事的哀求,幫人做了許多不該自己做得事,可能就因為你是這樣的人,對誰都友善有禮貌,所以大家都喜歡你,你在公司的人緣不錯,對吧?」
是還不錯,同事們辦聚會都會搶著邀請她,中午也喜歡跟她一起用餐。
她愣愣地凝睇他。」
「認真的女人很美麗。」他說。「所以你很美,小冬,你很出色。」
她懂了,原來他送這份禮物,是為了鼓勵她,他看出她的自卑,看透她又對自己失去了自信,所以才用一幅幅剪影告訴她,她是個很棒的女人。
他對她真好,真用心,他怎能如此竭盡所能地對她?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妻了,只不過……只不過是個朋友啊!
「仲齊……」她迷濛地睇他,真的好想哭,淚光在眼底閃爍,剔亮她的心。
「小冬,我要去美國了。」他突如其來地宣佈。
她怔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我們公司在硅谷併購一間公司,派我過去打理,下禮拜就要出發了,」他澀澀地解釋。
他要去美國了,下禮拜就要出發了。
葉初冬迷惘,他說的話彷彿重唱,反覆在她腦海迴旋,她聽著,卻是茫茫然地解不開其中涵義,許久、許久,她才總算領悟了。
他的意思是,他要離開她了。
小夏去美國,如今他也要去了,從此以後,她在台灣真的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沒關係,她從小就是孤兒,本來就是一個人,不是嗎?
她本來就是一個人……
她努力綻開唇,自喉間擠出乾澀的嗓音。「那你……要保重喔,你用擔心台灣的事,我會幫忙照顧爸……你爸。」
「不用了。」他搖頭,斂下眸,又避開她的視線。「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之後,就會回來接他,他年紀也大了,我不放心他一個人留在台灣。」
「說得也是,你是應該帶他一起去,他年紀大了,一個人生活部方便。」她輕聲低語,胸口空蕩蕩的,像是遭怪手挖去了一大塊。「那我們就……常寫信聯絡吧。」
只能寫信了,電話恐怕也不方便打,美國與台灣位在地球的兩端,他的白天是她的黑夜,以後,再也不能握著話筒,熱烈地講到耳朵發痛了。
以後,也不能像這樣見面了,就連在街頭偶遇,機率都渺茫。
以後,她跟他,就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本來就是兩個世界啊!是一時情緒,才走進彼此的世界,如今只是各自回到各自的人生軌道而已。
「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她顫聲叮嚀。「冬天又要到了,你皮膚容易發癢,記得洗完澡以後要搽乳液,不要偷懶。」
「哎,你也知道我一向懶得搽。」
她當然知道,以前都是她替他搽的,他洗過澡後,會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她會拿一瓶乳液,細心地替他抹遍全身,他說,那簡直是世間無上享受。
從此以後,他沒機會再消受她這般溫柔了。
她酸楚地笑了,而他似也勾起同樣的回憶,苦澀地牽唇,他們彼此相視,在淒清夜色裡,對曾經甜蜜的過去告別。
人生,緣起緣滅,他們曾真心纏結的緣,有一日,是否終將完全斷絕?
她含淚望他。「拜託你,不要偷懶,多花點時間跟心力照顧自己吧,少喝點酒,好好吃飯,你答應我保重自己好不好?你不是最聽……你肯聽我的話的,是不是?」
「好,我聽。」他點頭應允,眼潭也隱隱亮著光——他該不會也哭了,和她一樣嗎?
葉初冬眨眨眼,盈盈起身。「今天謝謝你,我很喜歡你送的禮物,已經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他倉皇地跟著起身。
「不用了。」她搖頭婉拒。
她並不是要回家,家,是可以回去的地方,可她已經沒有了,沒有能回去的地方,沒有能理直氣壯賴著不走的地方,她沒有家,從今而後,又是孑然一身了。
「……我走了。」她緩緩旋身。
「小冬!」他喊住她。
「什麼事?」她沒回頭,不敢回頭。
他搶上來,從身後攬住她,臂膀收緊,體溫暖化她冰涼的心窩。「再讓我抱你一次,小冬。」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她聽出了他話裡隱藏的暗示,胸口劇痛,淚水瘋狂地在眼底氾濫成災。
「你要保重自己。」他不捨地叮囑。
「……嗯,你也是。」她故作淡漠地掙脫他。
「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我會馬上趕回去。」
不要,不要再這樣關心她了,別再寵她疼她,她會放不了手的,會哭著跪求他不要離開的,她會……在他面前崩潰。
第10章
她從小就沒有家,與他成婚後,他的心就是她的家,她縱容自己,賴在那愛的小窩了,貪戀著他的體溫,呼吸著他的味道。
她曾以為,自己或許真的可以就那麼賴上一輩子,他的心,就是她永恆的棲身之處。
但有一天,她感覺這愛的小窩發生了小小的地震,很輕微的地震,卻震垮了她的信心,她想,自己該不會又即將被「家」趕出來了?
與其到那時心碎癲狂,她寧願自己先走一步,瀟灑的離開。
她的確夠瀟灑、夠堅強,對嗎?
「……葉初冬,你必須愛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那有誰會真正愛你?」
她喃喃自語,在微風細雨中,重述自己為自己立下的課題。
她要學會獨立,學會愛自己,這一年來,她本來以為自己逐步邁向目標了,為何現在她覺得自己彷彿又迷路了?
是因為仲齊嗎?就因為他要離開,到海的另一岸,所以她再度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怎麼可以這樣?葉初冬,你不該如此脆弱。
她子啊心底嚴厲的自責。
「初冬!你在發什麼呆?還不快點跟我來?」韓智宇喚她。
她怔忡,拚命眨眼,視線扔一片迷離,或許是因為雨霧茫茫,她看不清前方,只知自己正走在工地的鷹架上。
「快點,雨下大了,再待在這裡很危險。」韓智宇粗聲催促。
她望著他在雨裡顯得朦朧的背影,這個男人,不能引領她,更不會與她牽手同行,她沒辦法跟他走一輩子……
「初冬,小心!」
當韓智宇恐慌的聲浪險些灌破她耳膜,她才恍然驚覺自己的身子正往下飛墜——
她摔下鷹架了。
今天是預計離開台灣的日子。
飛機下午起飛,他搬家的行李都已經事先裝箱托運了,早上在公司開完會,北京輕簡的行囊就能瀟灑走人。
這年頭,離開其實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但為什麼,他會覺得腳步如許沉重?彷彿身後拖著一卡車的行李,每走一步,都是艱辛。
或許沉重的,不是他的身,是他的心。
因為他心裡,還有太多捨不下。
蕭仲齊悵然,呆望著不響的手機。這兩天,他一直在等前妻的電話,他打過幾次電話給她,她總是故意不接。
他想,她或許是害怕親口向他道別。
但她,總該跟他說幾句話吧?他就要上飛機了,臨走前,多想聽聽她溫綿如春水的嗓音。
多想跟之前一樣,和她扯著電話線漫無邊際的閒聊,聊彼此的工作,生活,聊喜樂與煩惱,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津津有味地與對方分享。
可惜以後,他們能那樣隨興聊天的機會,恐怕不多了。
都怪他度量狹窄。
蕭仲齊苦笑,因為他小心眼,見不得她與另一個男人親密談戀愛,更不想聽她傾訴戀愛的喜怒哀樂,所以選擇離開,走的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他曾說過,自己願意真心祝福她,但其實他還是做不到,至少不能胸懷磊落地旁觀,他不是聖人,若是留在她身邊,怕是會惡意搞破壞。
他不想毀了她的幸福……
忽的一聲叮噹鈴響,蕭仲齊震了震,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細看,是一則語音簡訊,發送人正是他苦苦等候的那一位。
她終究是不肯與他對話。
蕭仲齊暗暗遺憾,卻也有些欣喜,不管怎樣,能聽見她的聲音就好,不知道她會跟他說些什麼呢?
會不會,想留下他?
他的手微顫地按下讀取鍵——
「仲齊,你上飛機了嗎?原諒我用這種方式為您送行,我想,你應該不會介意吧?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你常開車載我去看海?我們都喜歡聽海濤。上禮拜,我到東北角海岸,錄下了這段聲音——你聽出來了嗎?是浪聲,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