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茶杯啜飲,許久,才悠悠揚嗓。「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去看場電影了嗎?」
「嘎?」他愣住,不明白妻子為何會突出此問。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她垂斂眸,雙手把玩著溫熱的茶杯。「還有,這兩年我們幾乎都沒上館子吃飯,都是在家裡吃,而且你不是加班就是應酬,也很難得準時回家來吃晚餐,就算回來了,我們在餐桌上也聊不到幾句。」
蕭仲齊無言,望著妻子略微蒼白的容顏,心下若有所悟。他想,自己大概懂得她的弦外之音了。
「你一向就有賴床的習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新婚那一、兩年,我每次叫你起床,你都怎麼做?」
他都是耍賴著不肯起床,孩子氣地對她撒嬌,甚至惡劣地反身將她壓倒在床上,與她熱烈歡愛。
蕭仲齊默然回憶,浮現在腦海的畫面清晰如昨,但其實,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失去了浪漫的激情?
「我知道,我每個月計算排卵期,一定讓你很倒胃口吧?」葉初冬揚起眸,朝他綻開微笑,那笑,像一朵在風中輕顫的花蕊,瘦弱,卻又孤傲,令他莫名地心疼。
他從不知道她可以這樣笑。「不是那樣的,你別胡思亂想——」
「跟我說實話,不要說謊。」她嚴肅地打斷他。
他一窒,迎向她的視線,她的眼神太平靜,太清澈,猶如一塊透明冰晶反射出他的靈魂,而他一向舌粲蓮花的嘴,忽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他不能對她說謊,不能對能夠看進他靈魂深處的她說謊。
「你是不是有時候會覺得我管你管太多?會不會覺得老是要打電話回家跟我報備行蹤很麻煩?是不是覺得有老婆管你,讓你很不自由?以前我們熱戀的時候,你看到我,多多少少會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吧?現在,你還會為我心動嗎?」
每一句犀利的質問,都宛若一條細長的鞭子,鞭在他心上,教他隱隱作痛。
蕭仲齊澀澀地苦笑。「那你呢?你對我,還會心動嗎?」他反問。
當她每天都能看見那個外人絕對看不到的懶散、邋遢的他,她還會覺得他很帥、很迷人、很有魅力嗎?
葉初冬望向幽暗的河面,不說話。
「你對我,一定也有很多埋怨吧?」他試探。
她深吸口氣,像是逼自己下定決心,吐出責難的言語。「我討厭你老是亂丟襪子,討厭你每次交際應酬,都跟客戶鬧到很晚,討厭你總是喜歡帶同事回家來吃飯,我討厭應付你那些同事,我覺得很累,還有,我也討厭你……記不得我曾經說過的話。」
「什麼話?我忘了什麼?」他追問,自認對老婆的叮嚀囑咐一直銘記在心,她要他戒煙,他就戒,要他少喝酒,他就不喝,這樣難道還不夠嗎?「小冬,你說清楚,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她沒立刻回答,依然幽幽地盯著水面。「為什麼……送我雪花球?」
他一愣。「這有什麼不對嗎?」
「你還不懂嗎?」她淡淡地笑。「我不是告訴你,我很怕會不小心打破你送我的禮物嗎?不是告訴你,以後別再送我易碎品了?你沒看見那個被我摔碎的蝴蝶花器嗎?你知不知道摔碎它的時候,我是怎麼想的?」
蕭仲齊茫然蹙眉。「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婚姻果然都是很脆弱的,我想我們的婚姻,大概也保不住了……」
「為什麼要想得那麼負面?只不過是一個花瓶啊!」
她聞言,身子一顫,忽地沙啞地笑了,那笑聲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淒清,令他不知所措。
「就像我送你的手帕,也『只不過』是一條手帕而已,對吧?」她嘲諷地問。「所以你就可以隨便借給別的女人去接她的嘔吐物了,所以你就可以放縱她拖好幾天都不還,然後選在某個深夜約你出去——」
「所以說到底,你還是介意溫莉莉,對吧?」蕭仲齊急切地握住妻子的手,急切地表明心跡。「我答應你,以後我不會再跟她私下見面,就算在公司裡遇到了,除非是公事,我不會跟她多說一句話,也不會多看她一眼,這樣可以嗎?「
他以為自己只要許下誓言,妻子就可以安心了,就能夠相信他了,但顯然不行,她冷冷地掙脫他的手,冷冷地望他。「你還是不明白問題的癥結,我想跟你離婚,不是因為溫莉莉,是因為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了,已經不是愛情了,因為我對你,已經沒有熱戀時,那種心動的感覺了。」
他震撼,頓時胸口緊窒,不能呼吸。「你的意思是,你已經不愛我了嗎?」
「你以為只有你覺得很煩嗎?只有你覺得無趣嗎?我也覺得很煩,也覺得無趣,我受夠了,不想再困在這種索然無味的婚姻了,你就……放我自由吧!」
她決絕地撂話,一字一句都猶如最無情的利劍,凌遲他心坎。
他木然瞪她,一時間雙眼失神,不知所措。
她一陣震顫,彷彿害怕看他呆滯的雙眼,急急別過眸,望向河的另一岸,追逐著稍縱即逝的燈影。
為什麼要躲?為何不敢看他?因為心虛嗎?
蕭仲齊忽然懂了,他讀到了妻子凝冰的容顏下,其實藏著另一種內斂的表情。
「你在說謊嗎?小冬。」他沙啞地揚嗓,清銳的目光緊緊持住妻子不放。
她聽問,幾乎驚跳起身,卻努力克制著,不許自己妄動。
可他已然看透她壓抑的情緒。「你在說謊,小冬,你叫我不要對你說謊,為什麼你自己卻不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啊。」她囁嚅。
「你騙人。」
「是真的。」
「說謊。」
「是真的真的真的!」葉初冬拉高嗓音,掛了一晚的面具終於在此刻崩裂,她瞪向丈夫,幾乎是憎恨的,恨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己的偽裝。「我是真的覺得很煩、很累、很無聊,我想自己一個人,我要恢復單身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做你蕭仲齊的黃臉婆了!」
是這樣嗎?她就這麼討厭他,這麼巴不得擺脫他?
蕭仲齊深思地凝望妻子,不放過她眼底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化。他看見了,看見她的哀傷,她的驚懼,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絕望。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小冬。」他低聲問,語調好溫柔,溫柔得令她好心酸。
她心弦揪緊,不爭氣的淚花瑩瑩地開在眼睫。「我沒怕什麼,該怕的人是你,你不想要一個神經兮兮的老婆對吧?如果我每天打好幾十通電話查你的勤,還不時檢查你的簡訊跟Email,你受得了嗎?」
「你不會那樣的。」他搖頭。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她尖銳地反問。「老實說,自從我感覺你跟溫莉莉可能有曖昧後,我就一直想這麼做。」
「可你還是沒做,不是嗎?」他安撫她。「我答應你,以後絕不會跟哪個女人走太近——」
「別答應你做不到的事。」她疲倦地阻止他,凝望他的眼神迷離而淒楚。「你真的能保證,你永遠不會再為另一個女人心動嗎?」
蕭仲齊啞然,人心的確是不能保證的,就算他隨口起誓,也只是花言巧語,空口說白話。
他只能無奈地歎息。「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我自己。」葉初冬苦澀地斂眸。連她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相信丈夫會一輩子珍愛她?「你能明白這其中的分別嗎?」
蕭仲齊並不明白,但當她看著他的妻明明眼裡噙著淚,卻還要故作堅強淡漠,他知道他的妻,心裡其實打著某種死結。
這個結,很緊、很牢,一直束縛著她,而他身為她的枕邊人,五年來竟然從未曾察覺。
或許,他是沒資格當她的丈夫……
「就當我求你吧,仲齊,答應跟我離婚好嗎?我不想我們以後互相折磨,彼此傷害。」
與其那樣,她寧願現在就分開,在她還沒開始恨他,而他也還沒巴不得甩了她的時候。
就讓他們的婚姻生活,結束在尚未變得醜陋不堪的這一刻吧!
蕭仲齊能夠理解妻子的想法,她要求離婚,並不是因為討厭或恨,而是對他仍懷著太多的依戀。
因為依戀,更怕自己有朝一日被推開,寧可現在就求去,放彼此自由。
他並不想離婚,但他也知道,若是他強硬地將妻子困在這個兩人都還找不到答案的婚姻裡,只會令她心裡那道死結打得愈來愈緊,讓這朵原該嬌美的花逐日凋零。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來臨……
蕭仲齊先生,你願意娶這女人為妻,並發誓一輩子愛她、疼惜她,不論疾病或困苦,都不離不棄嗎?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人這麼問他,而他當時回答了什麼?
蕭仲齊閉了閉眸,一股奇異的酸楚卡在喉嚨,他困難地逼自己吐落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