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他仍直挺挺地站著,一言不發,也沒有出聲叫住自己。
他果然不在意自己!她因為別的女人對他示好而傷心,而他居然面不改色,還放手讓她跟別的男人約會,這能代表什麼?
一臉蒼白的花茶煙不敢回頭看那個高大的身影,可晶瑩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桑梓鎮,位於烏龍鎮背面的一個小鎮,路程較遠。
杏花樓是鎮裡最大的酒樓。這天迎來了好幾批看起來不同於尋常老百姓的人馬。
首先一批有近十人,帶頭的是個年近六旬的老男人,年紀夠大,可臉上沒有半根髯鬚,舉手投足都有些女氣。
老男人長的不怎麼樣,但口氣大得不得了,一張嘴就要了酒樓最豪華的房間、最精緻的菜餚、最名貴的佳釀,然後指揮著手下四處察看,沒問題了才等候在酒樓大廳裡,翹首期盼,似乎在等什麼人。
第二批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儀表不凡,女的濃妝艷抹,花枝招展,活像青樓裡的老鴇,瞧不出真面目。
唉,誰說美女配英雄,這兩個站在一起,活脫脫就是一朵狗尾巴花插在駿馬鬃毛上。
杏花樓裡喝酒吃飯的紛紛暗歎,替那男人可惜了。
可誰也沒料到,打這女人一出現,先前那闊氣的要死的老男人馬上迎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若不是女人攔著,估計就要跪下去磕頭了。
然後兩批人一起朝樓上走去,進了房間關上門,老男人二話不說就跪下去,流著淚衝著老闆娘叩首。
「長公主,老奴可又見著您了。」
「林公公,你怎麼又跪下了,這又不是宮裡,不講這些破規矩。」老闆娘趕緊拉他起來。
「謝將軍,奴才給您請安了。」林公公又衝著謝孤眠行禮。
「林公公無需多禮,自溧陽城一別,已有七年了吧?」謝孤眠還禮。
「是,七年了,老奴以為再也見不到公主和將軍了。」林公公拭著淚。
不一會,美酒佳餚都上桌了,三人坐定,老闆娘問:「林公公,四年前我那皇兄剛遷都豫章,不到四個月就病故,如今天下亂的一塌糊塗,你找到這裡來,不會只是想請我們喝杯酒吧?」
「公主明察,這裡有皇上給兩位的書信。」林公公從袖袋裡拿出兩封信箋,雙手奉上。
老闆娘也不多言,展開來,越讀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啪」地一聲,擲在桌上。
「這個李從嘉,跟他老子沒什麼兩樣,就會在詩詞上下功夫,百姓跟著他還是受苦。」
「公……公主……」林公公緊張地小聲叫道:「這可是大逆不道……」
「別怕,天高皇帝遠,他也聽不見,就算聽到了,他也沒膽子來找我算賬。」老闆娘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我倒是不明白,他怎麼知道謝將軍在這裡?」
「唉,是太后娘娘仙逝時給先皇留了密函,先皇彌留之際交待皇上……」
「哼,享受榮華富貴時就忘了我們,如今連連戰敗,戰事吃緊,他倒想起來了。」老闆娘冷嗤一聲,轉頭問看過信後,一直保持沉默的謝孤眠:「謝大將軍,人家請你回朝當兵馬大元帥。打打仗、升陞官,你不會想去吧?」
「現在的軍隊的情況如何?」謝孤眠將信折好,不答反而問。
「很不好,而且軍心不穩。」他不再說話,蹙起濃眉陷入深思。
權力是國家的,可良心是自己的。他難道能看著昔日的舊部被宋軍打得無法翻身?能眼睜睜看著數之不盡的老百姓在宋軍鐵蹄下苟延殘喘?更何況皇上還在信裡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他有辦法那謝家族人要挾。
作為一個男人,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國家、百姓和親人,那不是應該做的事,而是必須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他心心唸唸,仍有一人放心不下。
若是小丫頭知道他就是那個被她厭惡極致的謝中原,會不會恨他?會不會理他?謝孤眠深深地歎了口氣,視線轉向窗外,外面烏雲密佈,陰霾滿天,看來要下大雨了。
此時,他的心情就如這天氣一般,慢慢的暗了下來,誰也沒發現,就在此刻的窗台下,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備受打擊的小臉上全是難以置信。
「喀嚓」一聲,一道閃電割過天際,狂風大作,陰沉沉的天好像就要塌下來一般。
花茶煙覺得自己的天,已經塌掉了,她萬萬沒料到,謝孤眠,自己的救命恩人,烏龍鎮如歸棺材鋪的老闆居然就是當日對外公見死不救的謝中原!
如果不是因為她喝醉了在客棧裡睡了一夜,清晨醒來無意中聽到老闆娘在跟牛小妹說要跟謝孤眠出門,她悄悄地尾隨而來,這個秘密大概會依然被他們瞞天過海。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欺騙自己,一直……他一定覺得她很愚蠢吧?當著他的面一面罵謝中原,一面對他死心塌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把她當成傻瓜來騙!
大雨滂沱,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打在那張蒼白無血色的小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痛……頭好痛……」
「外公、外公……你在哪裡……嗚……我要回家……」
「謝中原,你是大混蛋……嗚嗚……」
靜謐又熟悉的房中,花茶煙迷迷糊糊地躺在溫暖的被子裡,漂亮的小臉白如紙,緊緊地擰著,額頭上一層細汗密佈著,不僅額上,她全身都在冒著虛汗。
有雙大手不停地用溫熱的濕巾為她擦拭著,隔一段時間還會替她換掉汗濕的褻衣。
「走開……走開……大騙子……」即使失去意識,她仍下意識地抗拒那雙熟悉的大掌。
「對不起。」溫暖的雙臂將她牢牢圈在懷中,炙熱的氣息在她耳邊低語。
她嗚咽著,在那張寬厚的懷裡靜靜睡去。
再醒來,仍是全身無力,但意識已經悠悠轉醒。她輕喟地發出歎息,習慣性地往那張好睡的懷抱縮去,但下一秒,水眸兒猛地睜開,看到眼前的男人,眼圈立即紅了。
「你、你走開!」她緊緊咬著下唇,用盡全力推著他,憤怒地瞪著謝孤眠。「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在發燒,小花兒,」男人憂慮地抱住她,「等你病好了,我任你處置。」
「處置?怎麼處置?我外公……嗚……」花茶煙鼻酸落淚:「不知是死是活……」他靜靜地看著她,無言以對。
事實如此,他自林公公嘴裡得知,一直被鎖禁的張天師自四年前先皇駕崩後就不知去向,外面傳聞太多,不知真假。
說到底他是虧欠她的,當日張天師因宋太傅一事獲罪,而他謝家也因受先皇猜忌,自身難保,有何能力去救他人?他不怕死,在戰場上,死亡已見得太多太多,可他卻不能不顧慮謝氏百千族人的性命。
他是家中獨子,母親早亡,他自幼隨父親在軍隊裡長大,父親待他甚嚴,並不因他是兒子而與眾不同,在軍營之中,他什麼苦都吃過,任何事情都得自己做,甚至最初的先鋒一職也是他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當上去的。
而自父帥去世後,他本就無心在朝為官,正在此時,太后居然派人來與他達成協定,要他護送靜長公主出宮。此事正合他心意,因而毫不遲疑地拋下一切榮華富貴離開金陵。
離開金陵前夕,他潛入大牢去見了被囚的天師,天師大人別無所求,只請他帶走花茶煙,他被指婚的小小未婚妻。
於是他快馬加鞭親自趕到溧陽城,趕在官兵捉拿她之際救下她,再帶她遠走高飛。
在陌生的環境裡,純真無依的豆蔻少女,像雛鳥破殼後將第一眼見到的人當成自己的親人。或許是之前曾有過一面之緣,她也很快將一顆芳心牢牢繫在他身上,他不是不能拒絕,偏偏愛意如雜草般瘋長,一日一日、一天一天,他動了心,而且是毫不抗拒的束手就擒於她。
許是天注定吧!看著她隨著年輪漸漸長大,看著那張漂亮的小臉蛋上黑漆漆的晶亮眼睛,看著她渾身洋溢著的青春氣息,看著她暈紅健康的粉頰,他無法不動心。
煙中火與石榴木,他還記得當日父帥是這樣告訴自己時,他是多麼的不以為然,甚至覺得這種姻緣多麼可笑。
可現在,他信了、他認了,栽在這個小自己一大截,既古靈精怪又與眾不同的天真少女手中,他亦欣然。
「你走開,我好熱……」花茶煙覺得頭又開始暈起來,渾身都在冒汗,難受得她連眼都不想睜開。
「你在發燒,不能著涼。」
「不要你管我……」
「乖。」
「不乖。」
謝孤眠無可奈何地歎氣,用嘴唇親親她的額頭,如同哄著不解事的孩子,這份溫柔令昏頭昏腦的花茶煙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睡吧,明天就會好的。」而明天,他就要離開了……
窗外雨停了,卻無任何星辰閃爍。
第8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