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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夏晴風

  做人要誠實一點,不然遲早得內傷。

  她哼了一聲,踱回臥室,在梳妝台前拍化妝水,看著鏡子裡蒼白的臉,討厭的聲音又飄到耳邊。

  別以為你能輕易蒙騙所有人……

  她氣得重重放下化妝水,只是這回,鼓漲的怒氣撐不過三秒就忽然洩光。她歎氣,很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他其實說的沒錯。

  她想騙誰呢?

  外婆、大舅舅、小舅舅、舅媽們、大表哥、二表妹、大阿姨、小阿姨、姨丈們,所有母親娘家親人,甚至是父親那邊,跟她從不來往的陌生「親人們」,全罵她是克父克母克親人的禍害,將來鐵定是剋夫克子的掃把星,連她都決定徹徹底底變成大家期望的禍害了,她騙得了誰?她連自己都騙不過!

  穿上漂亮衣服、踩上踩不慣的高跟鞋、畫了明亮耀眼的大濃妝,她骨子裡還是那個原來的她。她還是那個極度沒自信、極度害怕生命走到盡頭那日,身邊沒半個有血緣的親人送她孤單靈魂下地獄的悲情人。

  所有人都說,她根本不該出生,將來她一定會下地獄,因為她剋死所有愛她的人,她是掃把星、是禍害,地獄本來就是給她這種人去的地方。

  她不害怕下地獄,她害怕的是,到頭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肯愛她。

  這樣的她,究竟想騙誰呢?

  人終究沒辦法因為外表大改變,就連帶將藏在裡頭的自己也改變。

  花荋常說她是個耳根子軟的濫好人。這些年她不在老家,但往往只要老家哪個親人隨便來通電話、隨便找個理由要錢,她最後都會把錢寄回去。

  他們罵她掃把星,卻又貪她這個掃把星辛苦賺來的錢,老愛藉由指控她害死誰誰誰,引發她的罪惡感,再向她要錢,每個打來要錢的人都有相同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罪人,理當花錢消災。

  這些年來,她任由他們拿「禍害」的罪名勒索自己,不為什麼,只因為她常常也認為自己八成出生就帶賽,禍害兩字根本不足以形容她。

  她還沒出生,就決定不要她的貴公子老爸,在她出生當天發生車禍死亡,盡避錯在那位貴公子喝了酒、又跟辣妹邊開車邊玩火辣遊戲,但所有親戚都說是她八字硬,一出生就剋死父親。

  她對那位含金湯匙拜訪世界的無情老爸毫無感情,他意外身故引發不了她一丁點傷痛,他的死,在如今成年的她看來,不過是長年沉睡的老天爺忽然醒過來,賜下公正懲罰,懲罰他玩弄媽媽的感情、害媽媽未婚生子、害她成為父不詳的私生子。父親的死,她真的不在乎。真正讓她傷心的是,老家一向不迷信又寵她的外公,在她六歲生日那天,心臟病發去世。

  疼她的二阿姨、二姨丈,在她八歲生日那天,車禍雙雙身亡。

  當建築工人的二舅舅在她十歲生日那天,從工地六樓摔下死亡。

  二舅媽兩年後,同樣也在她生日那天,因癌症病逝。

  連她的母親,都在五年前檢查出肝癌末期,治療未果,去世那天,還是她生日。

  世界上哪來這麼多悲慘巧合?狗血灑滿天的電視連續劇,恐怕都找不出這麼悲的劇情。

  所以她拿什麼說服別人,她不是禍害?

  母親去世那天,她徹底對命運投降,搬離老家,離所有親人遠遠的,一個人隻身北上,那天開始,她相信自己確實是克父、克母、克所有親人的禍害。

  五年前的她,原是南部某所國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母親過世後,她辦了休學,參加北部大學轉學考,開始一個人的台北生活。

  花荋不懂,她其實不是耳根子軟,她給錢,是當自己在贖罪,贖一出生就被注定的罪。

  她給錢,是因為她還沒完全死心、還懷抱最後一絲絲期待,希望她的眾多親人最後能看在她乖乖交錢的份上,接納她。

  前天大表哥打電話給她,劈頭就是一頓罵,罵夠後就跟她要三十萬,因為前天外婆過世了,而前天……是她生日。所有親人一致通過,外婆的喪葬費該由她全部承擔,一定是她剋死外婆。

  他們不准她回老家、不准她參加外婆的喪禮,只要錢。

  那通電話,終於讓她醒了,讓她明白,大多時間都在沉睡的命運之神,早就打算不要好好待她,她的親人更是永遠都不可能接納她!既然如此,她幹麼不禍害得徹底一點?要錢?一句話,「沒辦法。」

  她決定從今以後,她賺的每一分錢只花在自己身上。

  理由?簡單,她是禍害嘛!她要徹底變成妖艷禍害,既然命運不肯讓她好過,她幹麼讓別人好過?

  她決定,既然命運老愛傷她的心,她就去傷別人的心,變成妖艷禍害後,她就可以隨便傷男人的心了……

  望著鏡子裡那張顯得憔悴的臉,徐瑀玲滿面淚水,她抹抹淚,傻兮兮地扯開一朵可憐的笑。骨子裡,她很明白,就算進化成妖艷禍害,她也沒有多餘力氣傷人,她早就傷痕纍纍,快要不支倒地的趴下了。她啊,究竟想騙誰?

  拿起鑰匙,她決定到附近公園透透氣,反正今晚的她,絕對會失眠。

  古維瀚現在身上的百慕大短褲是兩件五百的打折品、T恤是三件五百的便宜印花T、腳上一雙從三十九元生活用品店買來的藍白拖,全身簡單的輕便穿著沒超過新台幣五百塊,他始終認為,這才是他的真正價值、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上拎著兩個日本料理店的特製便當,據說是家非常知名的料理店,至於東西好不好吃嘛,問他可沒答案,得問公園裡的流浪狗。

  梁秘書說被他餵食的流浪狗超級幸運,吃的是昂貴的特製便當。

  事實上他買特製便當只是圖個方便,狗不能吃加調味料的食物,他又懶得到寵物店買狗糧,「六本目」就開在他住處大樓旁的小巷口,請師傅幫他特製不加鹽與其他調味料的食物很方便。一個便當三百塊,他一個星期最多到公園一次,星期六或星期日晚上,一星期兩個便當的花費,還構不成他的負擔。

  今天參加的餐宴,他難得的吃了個大飽足,所有餐點居然不可思議地恰巧符合他的口味。他知道真有心要打聽,確實能問到很接近他喜好的口味,吃過依他喜好「特製」的餐宴也不少,但卻從沒碰過完全切中他口味的廚子,今天的餐食,對他的味蕾真是大犒賞,好吃到讓他的舌頭都想唱歌了。

  至於那位心口不一的美麗廚子……

  第2章(2)

  正想著那個讓他有點想不透的女人,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從公園傳來。這聲音……不就是那位美麗、愛做鬼臉的女廚子?

  「……我說過我不付這筆錢!不付!聽不懂嗎?三十萬你們說要,我就得給嗎?我、不、給!你找誰來罵都沒關係,大舅舅、小阿姨,誰打來都一樣,我不付就不付!再煩我,我就把手機號碼、家用電話全換掉——

  「外婆是我一個人的外婆嗎?憑什麼要我付全部?反正你們不准我回去,屍體發爛發臭,我眼不見為淨!三十萬,我一毛錢都不付!」

  再過個轉角,走幾步路,古維瀚就能看見她,不過那激動的聲音與談話內容,讓他停下腳步皺眉。接著他聽見手機被砸碎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氣憤又淒涼絕望的喊叫。

  「啊∼啊∼啊∼」

  她的叫聲充滿怒氣,又彷彿充滿委屈。他眉頭攏了攏,走過轉角,看見一個直長發過肩的女子,坐在地上蜷成蝦狀,頭埋進膝蓋,哭得很傷心。

  她腳前有幾罐打開的狗罐頭,幾隻在公園常駐的流浪狗窩在她腳邊,一隻白底黑斑狗嗅嗅她的發,用鼻子頂了頂哭泣的她,像是給予安慰。

  哀哀低泣的她,抬頭抹淚的動作有些粗魯、有幾絲不甘,她哽咽地重複問著那只不會說話的花斑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他們以為我怕死、怕下地獄嗎?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啊!他們跟我要三十萬,我才不給!我不欠他們什麼、不欠他們什麼……」

  古維瀚的心忽然一陣抽緊,因為她說「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的語氣,有明顯的哀傷悲涼,以及深深委屈。

  他不由得想起做鬼臉的她,那個她看起來挺快樂的,也順眼多了,眼前的她……他不喜歡。默默走到她身旁不遠處,他坐下,拆開手上的便當,圍在她身邊的狗狗立即走過來,只有那只花斑狗仍然挨著她。

  「吃飯嘍。」他低聲招呼狗狗。

  哭得傷心的徐瑀玲倏地打住眼淚,抬頭看那個不識相打擾她哭泣的傢伙。

  從側面看,他的輪廓很深,有點眼熟。他穿得很隨興,腳上是俗得不能再更俗的藍白拖鞋,接著她瞥見地上裝便當的袋子,竟是六本目的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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