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那本,將木箱裡其實相同的冊子拿出來看,內容竟然全部都是寫給他的信!從她念大學、研究所,直到畢業去東南來,然後又到歐洲工作,到她回國為止,每篇文章最後註明的日期從未間斷過。夾著筆的那一篇,是上個星期寫的,是她回來後寫的唯一一篇。
這就是她的「日記」。
離開他的日子以來,她一直在寫信給他,即使那根本是不能寄出去的信,藍禮央彷如將週遭的所有事物盡皆遺忘,就這樣站著翻看那一本本寫給他的信件。從一開始她跟他說對不起,很抱歉害他受傷;到中間她對他說在學校發生的種種事情,再到後面她工作上班的一切。
過節的時候一定會祝他開心,他生日的那天也不能忘在最後寫上生日快樂。
她寫著只有她自己懂得的信,寫著等同於退回給自己的信,雖然字裡行間沒有任何寂寞和孤獨字眼,但這全部卻都代表著她對他無止盡的思念。
在要回國的那一天,她寫著:禮,我要回去了,你會不會已經忘記我了?如果你忘了我,那我應該要高興吧。因為,我就是不想影響你,所以那個時候才會決定離開。
但其實我是個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剛開始到國外留學時,我一直唸書,寒暑假也努力修學分,因此大學只念了三年就畢業,然後我才發現,那是因為我想回去;所以我繼續讀研究所,這次只花了一年就拿到學位,原來,我還是想回去。
但是,四年顯然還不夠久。知道公司需要人手,於是我自願到國外的工廠工作,甚至還要求去更遠的地方;但是,當我得知你在端木家的公司工作時,我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敗了。
為什麼我沒有把你從端木家的漩渦裡拉出來?為什麼端木家還困著你?你是不是又放棄了什麼來遷就端木家?就像小時候的鋼琴比賽那樣。
我一直相當懊悔:完全沒有辦法忘記。禮明明是個相當優秀的人,卻因為我而失去你能擁有的東西。
為什麼你會進端木家的公司?究竟是哪裡出錯了?為什麼你沒有做其它選擇?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因為我不知道,所以必須要回去弄清楚。
可是我害怕,擔心說不定這只是我在找借口,因為我一直想要回去。
八年了,夠不夠?我是不是可以見你了?我不那麼確定。
但是,禮,我真的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真心希望你能夠永遠幸福。
簡單的字句,蘊含著濃厚的情意,直到最後一個字,都還是在為他著想。藍禮央放下手,那本還在他手中的日記也跟著垂在他身側。
他脫軌的情緒緩慢地轉變成一股極深沉的情感。
那之後,每個沒有她的夜晚,他讀著她寫給他的信,直到她結束歐洲的工作,回國的那一天。
她的班機會在傍晚抵達,於是,他下班後就直接回到住處,穿上潔白襯衫、黑色長褲,以及剪裁利落的西裝背心。他拿起一串繫著銀鏈的鑰匙,銀鏈的另一頭連接連接的是一隻銀色懷表。
藍禮央穿好外套,將懷表放進背心暗袋處,然後,帶著那串鑰匙,打開主屋的大門。
他不曉得她會不會回到大房子,但是,他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她。
八年,一個月,兩天,幾個小時,都是一樣的。對他而言,等待並不會由於時間長短而有所不同;因為,想要那個人回來的心情是同樣地強烈。
深夜,外面的鐵門開啟了。
他佇立在二樓端木麗房間的窗邊,望見一抹纖細人影緩慢走了進來。於是他來到她房間門口,聽那腳步聲逐漸地接近。來者推門而入,待對方走進幾步,他關上房門,同時反手落下鎖。
他緊緊注視著轉過身來的端木麗。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道。
在國外唸書的第一年冬天,下雪的聖誕節。在外國人相當重視的這個節日,她的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旁,沒有辦法和重要的人一起度過,有些同樣是落單的留學生便一起辦了熱鬧的聚會,她也被拉著去參加;到中途大家就醉了,但因為她並沒有喝酒,所以悄悄地離開。
她一個人走在街上,看到到處張燈結綵,每個窗戶望進去都充滿了歡欣的氣氛。她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雪花落在臉上,呼出的氣形成白霧;正當感覺寒冷之際,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看見一隻大熊玩偶。
看起來好溫暖。
她不覺停住腳步,讓在那裡,看著被暈黃燈光籠罩的毛茸茸布偶,好久都沒有動過。雪花在她頭上堆出一個迷你山丘,她在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之後,走進去買了那只熊。
假期結束,金髮的室友回來宿舍,新奇地笑喊著好大一隻熊,然後問她不是否給它取了名字。
她頓了一下,脫口說出「禮央」兩個字,把自己嚇了一跳。
金髮室友學著她,但是音沒有讀准,讀成了「莉雅」。她聽到後愣了愣,也沒有糾正,於是就把那只熊命名為「莉雅」;爾後為了小小報復藍禮央總是喚她小姐,所以她就在名字後面加上大人二字。「莉雅大人」就這樣誕生了。
那只布偶熊,就是藍禮央,陪伴著她,度過每一個沒有他的時刻。
坐在出租車裡,望著窗外倒退的景物,端木麗因想起往事而有些陷入回憶。
在歐洲的一個月,她忙於工作,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到藍禮央;然而這樣做只是在逃避而已,她並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回國的時間到了,即使她還不知道怎麼面對,卻也不得不去面對了。
她明白自己有很多東西留在那間大房子裡,有形的或無形的。她必須親自去處理,所以,她又回到了這裡。
從機場一路未停,她提著到國外才買的簡便行李佇立在大房子前。
拿出鑰匙打開厚重的鐵門,她緩慢地走進去。遠遠望見副屋有燈光,主屋一樓的燈也是打開的,就像在期待她回來般,指引出一條道路。
離開八年後第一次踏進這個地方時的感覺也是一樣的。本來以為半荒廢的這裡大概只有自己了,沒想到迎接她的卻是燈火通明的熟悉家園,還有她最想要見到、同時卻也是最不想見到的藍禮央。
現在和那時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二樓她的房間也亮起了燈。她想,那一定是藍禮央,因為這間屋子裡不會再有其它人了。
就像被牽引了那樣,進屋後踏上階梯,她來到自己的房間。
開門之後,她走進去,身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於是,她轉過身。
藍禮央果然就站在她面前。
「從現在開始,沒有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誰都不能走出這個房間。」
他這麼說。於是,端木麗低下頭,片刻後再抬起。
「禮……想要說什麼呢?」那天,他的確是對她表示他有話要說,只是她沒聽就走掉了。他的表情相當嚴肅,肯定是因為這件事而生氣了。
「我們已經不是那種小孩子玩捉迷藏的年紀了,您一聲不響就又擅自離開,實在令人相當困擾。」他瞇起眼睛道。
她曉得自己給許多人添麻煩了。真的非常過意不去。
「我知道在公事方面造成你很多不便,你生氣是當然的,對不起。」
之後她也要去向二哥賠罪,她很努力拚命地工作了,展覽非常成功;第一秘書則是要求在歐洲享用美食的費用都由她負擔,她已經充分表示誠意過了。
「我不是在說過個!」他忽然大聲起來,令她微愣住。只聽他極為冷怒地道:「雖然您做過那麼多讓人氣惱的事,但這件事卻最讓我生氣。那天您做的事,您可不要說您不記得了。」
端木麗怔怔地看著他。
原本她就不敢期望他也許會因醉意而遺忘,但是,該……怎麼辦?她完全不知道。
「……真的很抱歉。」明知他心裡有了要等待的人,她還那樣,確實是她的錯。
「我要搬出這裡了。如果你希望的話,在公司時你也可不用見我,我會想辦法的。」她道,手心和額頭都已泌出汗。
他只是凝視著她,非常沉默的。許久,他啟唇道:「您根本不曉得我在說什麼。」
她腦袋裡的確是一片混亂,但她已經盡量保持冷靜了。
「我知道禮因為我而不高興了。」而她不想他這樣,因為對她來說,他是這世上最讓她害怕的人。
「上次您跟我說過的,您喜歡的人,您是真心喜歡他。」他忽然道。
他用了肯定的語氣,所以她想,是再也沒辦法說謊了。悄悄吸了口氣,她輕聲道:「非常……喔,只喜歡過他,沒辦法喜歡別人,所以,是非常喜歡。」
他始終不曾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就彷彿這世上已經沒有他在意的事情,只除了全心全意注視著她。良久良久之後,他啟唇:「如果我說我愛您的話,您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