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鐸俊傲的臉龐帶著鄙夷睥睨花廳中的景象,似乎可以在眾人急色的臉龐中,讀出這樣一個訊息——
希望收到「菊香柬」的男子別出現,如此,價高者便有機會與秋美人共度春宵。
善若水佇在高台,聰慧如她,怎會感受不到台下聚著性情風流、亟欲擷菊的男子們的蠢蠢欲動。
她一雙水眸不著痕跡地在台下溜了一大圈,瞬間,兩瓣水唇猶如榴花在她瑩白臉上綻放。
他來了!
今天的他穿著天青袍子,外罩青緞琵琶襟馬褂,隨意搭在肩上的辮子,看來俊逸瀟灑。
善若水又羞又喜,身體的不適在瞬間被心裡的喜悅掩過,現在的她心裡歡喜極了。
只是……他瞧來卻不怎麼歡喜?為什麼?他應約前來不是有心擷菊嗎?
在善若水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時,四季夫人見大局已定,眉開眼笑地朝眾人盈盈福身道:「感謝各位大爺對秋美人的厚愛,今日由收到『菊香東』的騰鐸將軍開價擷菊。」
四季夫人話一落下,忽起的雜然聲有著驚歎與扼腕,惹得花廳中的賓客開始一陣騷動。
誰會料想得到,這四季樓秋美人的芳心,竟會落正當今聖上極為器重的騰鐸將軍身上。
在交雜的耳語當中,騰鐸神情平和地飲著酒,不難感覺,交雜著敵意與嫉妒的眸光正虎視眈眈地落在自己身上。
「今兒個就請將軍開價——擷菊。」
想起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元寶將送上門來,四季夫人笑瞇了雙眼,按捺不住的語氣有說不出的欣喜。
初聞開價二字,騰鐸一時為之語塞,剛硬的下顎倏地緊繃。
善若水直視著騰鐸凝重的表情,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表情會讓她感到如此不安。
「騰鐸感謝秋美人的厚愛,今日我不打算——」
似能察覺騰鐸將吐出什麼話,善若水收緊著隱在袖下的小拳,腦海在瞬間一片空白。
他不要她!
雖然兩人僅有片面之緣,伹從他的表情、置身事外的模樣,她知道,騰鐸不會要她。
思及此,善若水一張小臉陡地褪白,在騰鐸剛毅的唇微啟的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的想法驅使著她。
即便騰鐸不要她,她也不要過著倚門賣笑的生活!
心意一定,善若水偷偷覷了眼高台與地面的距離,心猛地一緊,背脊立即竄過一道寒意。
她豁出去了,她要他與眾人一般憐她、惜她!
心一橫,善若水索性合上眼,使出老伎倆。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抹丁香紫的窈窕身影由高台往外翻墜。
「姑娘暈了!」善若水身旁的丫鬟尖叫出聲,絲竹聲驟停,之後便是刺耳的尖叫聲充斥在花廳當中。
「唉呀!我的心肝肉吶!」四季夫人慘白著臉嚇得花容失色,顧不得形象,一個勁地往前想接住她好不容易栽培出來的美人兒。
事情發生得太意外,在場眾人皆張口結舌地杵在原地。
數道想救美的身影在瞬間拔地而起,身手卻不及騰鐸敏捷。
在千鈞一髮之際,騰鐸已輕易救得美人,翩然瀟灑落地。
四季夫人見狀,連忙欺向前,猩紅的嘴因為五味雜陳的思緒有些變形。「謝大將軍的好身手吶!」
話一落,掛著珠鐶玉翠的手連忙探著秋美人的鼻息續著道:「娘的心肝肉,你可別嚇娘——」
計謀得逞,善若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對四季夫人扮了個鬼臉。
接收到她稍縱即逝的表情,四季夫人杵在原地,滿腹的心疼在瞬間吞下肚腹,片刻間,訝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姑娘……沒事吧?」發現四季夫人的異狀,騰鐸落在秋美人蛋形粉臉上的眸光有些狐疑,沉厚的醇嗓則揉著幾分沉唆。
姑娘身上清雅的淡香漫入鼻息,若羽絮的嬌軟身軀怕是比他練武場上任何一種武器還輕。
這般親密而柔軟的氣息,清晰地撩撥他的心弦,讓他無法不感覺,原來……姑娘家的身體是這麼香、這麼軟。
四季夫人在他的問話中瞬間回過神,緊接著一張年華已逝的臉龐似四川變臉,瞬間覆上誇張的憂傷。「許是人太多,教我這可憐的心肝肉一下子順不過氣來,不知道將軍可否幫個忙,送咱們姑娘回房歇著?」
「這不妥……」秋美人雖然出身青樓,但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家,他既無心擷菊,就不好再與她有所牽扯。
「沒什麼不妥的,有勞將軍。」
四季夫人朝他福了福身後,對著伺候秋美人的丫鬟挑了眼,才旋身安撫著在場的賓客。
「將軍這邊請。」機伶的丫鬟趨上前,準備領他進秋美人的墨秋閣。
騰鐸苦惱著,適巧瞥見翔韞玩味的神情。
在丫鬟的頻頻催促下,他暗歎了口氣,只得舉步前行。
善若水被騰鐸擁在懷裡,感覺到他沉穩的步伐正拾階而上,一張瑩白粉臉不由得赧然地沁著紅暈。
這也是頭一回與男人靠得如此貼近,感覺到那溫熱的男性氣息透過衣袍沁入心口,她的心,已不自覺亂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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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在黑夜蒼穹當中的一抹新月,透著慘淡的冷光。
騰鐸隨著丫鬟跨入最深一進的月亮門,推開精雕細琢的窗門後,丫鬟識趣地離開。
「小姑娘,我不是——」見那遠去的身影,騰鐸自討沒趣地打住了話。
即便他的心思如何磊落,但從踏進四季樓開始,他便與一般擷花客無異。
整了整思緒,騰鐸一進屋便立即被撲鼻而來清潤溫雅、若有似無的香氣給震住了。
這清香融心透骨,沁得人心脾皆暢,一掃他方才進花廳的暈眩與厭惡。
騰鐸放緩了腳步,抱著善若水躺下榻後,他深邃的黑眸稍覽了下墨秋閣的擺設。
伙美人的寢房雅致典雅,有趣的是,除了一張置著文房四寶的桌案外,觸目所及之處,全都擺著書。
滿屋書香,由她身上斯文的書卷氣看來,不難想像她愛書的程度。
更甚者,或許她可與翔韞同列書癡之名。
在騰鐸忙著打量的同時,善若水躺在榻上,偷偷將他挺拔結實的身軀納進半張的水眸當中。
他在看什麼?為什麼剛毅的臉龐儘是她無法理解的沉思。
正當善若水想睜大眼再看清時,騰鐸卻突然回身,嚇得她趕緊閉上眼。
騰鐸回過神,清亮黠黑的眸子瞅著榻上纖弱柔美的人兒,他微勾唇,心裡有了主意。
翔韞三番兩次提起秋美人,應該對她印象不差才是。
假若秋美人只是因為命運乖舛而被賣進青樓,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她最適合翔韞。她的「菊香柬」應該是給翔韞,不是給他。
同樣愛書的他們,應是可以在一起吟詩作賦,共享同讀之樂……
善若水悄悄轉頭偷瞄他一眼,因為他凜眉沉思的模樣,心裡的不安漸漸加深。
「你……要走了嗎?」
沒想到她會那麼快醒來,騰鐸斂眉沉思了片刻才道:「正巧,我有話同你說。」他的行事向來果斷,就連這一回也不例外。
面對他出奇平靜的神情,善若水心一沉,啟唇問。「將軍想同我說什麼?」
「你為何會淪落到青樓呢?」
善若水怔了怔,對於他提出的疑問,有些意外。
「不想說也無妨。」眼底落入她遲疑的神色,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聳寬肩。
他相信,若他真有心知道,沒有什麼是查不出來的。
唇邊盪開一抹幾不可辨的淡笑,善若水樂觀地想,他會這麼問,是不是代表,事情並不似她所想的那般,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
「若水的身世與一般淪落風塵的姑娘無異,將軍若真想聽,若水自然會說。」她輕抿著唇,緩緩撐坐起身子,柔順地開口。
那一段過往是她盡量不去回憶的,不過……如果可以用這段心酸的過往逃離青樓,贖一段未來,似乎還挺划得來的。
「不強求。」在她淺愁流轉的清澈水眸中,他讀出了萬般無奈。
姑且不論她的哀傷是真是假,那一瞬間,騰鐸覺得自己是個殘忍的人。
善若水迎向騰鐸依舊冷淡的臉部線條,倏然一笑,千愁萬緒全壓在笑靨之下,語句卻緩緩溢出。
「我的家鄉在濟寧附近的一個小城鎮,在我十歲那一年,家鄉發生了旱災,收成無幾,日子過得苦厄困頓。我爹是個九品芝麻官,見官府的賑糧遲遲未發下,於是便親自前往山東視察情況。
後來聽說賑糧被山東的大官給私吞,而我爹這一去就沒再回頭。有人說他被大官給謀害了,也有人說他在半路被山賊殺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根本沒人知道。
之後,後娘見生活真的過不下去,為求生活只好帶著我和繼妹們到京城投靠親戚。當時四季夫人正打算再栽培四藝花娘,後娘一得知這消息,就憑著一張嘴,高價把我賣到四季樓……」
騰鐸凜著心神,仔細聽著她幽幽的低訴,想看出她的言行舉止間是否有作假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