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小玉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向來沉靜的美眸此刻閃爍著莫名的怒意,口氣卻是刻意壓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謝梅姊指點。」
這分明是要賭氣,梅姊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藍小玉已經垂下眼簾,掛上那淡然無謂的面具,像是心門也關上了,這一回關得更密、更嚴,把一切都擋拒在門外。
就是這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樣,讓梅姊始終無法跟她深談。關於羊大任,關於他們之間的連結,關於多年來的秘密——
挫敗地歎口氣,梅姊眼光不由自主投向外頭竹林裡,斯文卻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變這一切呢?
***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離的跟在她身邊,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說,靜靜的走著,兩人之間,只有沙沙腳步聲。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馬車已經在等候。他溫聲邀請:「小玉姑娘,讓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當他是個偶遇的客人好了,沒必要給他特殊臉色看。藍小玉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上車。
結果一上車,她就有些後悔。搭過不少達官貴人派來接送她的車輛,裡頭都很寬敞,也都是她一個人坐;但這輛馬車裡頭並不大,加上還有人就坐在她對面,不小心點,膝蓋都會碰在一起。
藍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粉臉上毫無表情。羊大任一上車,見她那個老僧入定的樣子,就忍不住笑了。
「車子小了一點,請姑娘別介意。」他嘴上雖在致歉,語氣也無比真摯,但是一上車就故意坐得離她頗近,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氣息。那是一種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幫你拿琴?」見她一直抱著那張古琴,羊大任體貼地問,一面舒服地伸長了腿——還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謝謝公子。」藍小玉面無表情地把琴推過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換來一聲悶哼。
然後,因為實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態度、眼眸裡閃爍的笑意給氣到,她抱歉道:「撞著公子了嗎?真對不住,這車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趙公子的車都小,我不大習慣。」
羊大任安靜了,墨黑的眼眸鎖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趙公子的車?」他靜靜問。
「是呀。」她彎了彎嘴角,「小玉幸運,客人們都像羊公子這麼體貼。」
轟!羊大任像是看見了藺草收割後,把不堪使用的碎莖枯葉聚集起來焚燒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燒起。
這火,是酸的。
「是嗎?他們的車,都比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車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藍小玉一驚。下一刻,他的長指已經輕撫過她柔嫩的臉頰。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輕磨過她臉蛋,引起一陣不由自主的戰慄。很快地,一陣紅暈隱約湧上。
「你——」
「既然他們車子大,那就坐得遠,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緻的下巴流連了片刻,才移開。
她瞪著他片刻,隨即又別開頭。
搭別人的車時,從不會有單獨跟客人在車裡的時刻,不是丫頭陪著,就是專車接送她一人。蘭姨保護她這個黃鶯樓的活招牌,可是保護得面面俱到。
這些,他自然不會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領悟到呢?
***
有人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憑窗獨坐,藍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萬丈;她的臉上也映著霞光,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點你的局。」蘭姨出現了,似笑非笑地告訴她,「已經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點,自然去呀,怎麼不去。」她垂下眼簾,淡然反問:「難道他拖欠銀子,怕他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蘭姨有些尷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結清,再鉅額的款項也付得乾乾脆脆。
想到當年給他看的諸多勢利臉色,蘭姨自然是心虛的。她搭訕似的對小玉說:「想不到這羊公子還真是發財了,難得他也念舊,回京城來還這麼捧你的場,依我說呀——」
藍小玉回眸,冷冷直望著蘭姨,讓蘭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強了。
「怎麼呢?蘭姨,你打算說什麼?」藍小玉嗓音平平地問:「是要趁他還有興趣時問問,願不願意索性出五千兩買我一整夜嗎?」
蘭姨被她說破心事,粉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紀這幾年來,蘭姨嘴巴兩側法令紋越發深了,抿嘴的時候,看起來特別凶狠。
「我也是為了你著想。」蘭姨咬牙切齒道:「你轉眼也二十一了,這幾年來多少公子貴人要買你,你全都拒絕。現在是正在風頭上,還可以拿喬,價碼喊得高,但你以為還可以這樣多久?再過個一兩年,等雲彤她們都能獨當一面了,到時——」
「到時要賣也賣不到這好價碼了,可是這樣?」藍小玉絲毫不動氣,輕輕一彎唇,又轉回去遙望著燦爛霞光下靜靜的河景。「蘭姨不用擔心。賣不出去的話,頂多最後就像您,管著黃鶯樓,賣底下姑娘賺錢,也不錯呀。」
「你……」蘭姨怒得幾乎說不出話,一甩袖,回頭就走。
藍小玉歎了一口氣。蘭姨提這件事不只一次了,近日更是一有機會就說。雖然暫時氣跑了,但回頭一定又是堆滿笑容,放軟姿態來勸。
老實說,她並不怎麼在乎。反正運氣好的話,找個看得順眼的客人委身;運氣不好,就像梅姊或是蘭姨這樣,其實也不算太糟。
想她當年,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可是——
多麼天真童稚的當年。
果不其然,身後腳步聲又起,應該是蘭姨折回來了。只能說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黃鶯樓這麼多年。
「我知道了,蘭姨。」藍小玉又無聲地歎了口氣。蘭姨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就是要她就範;她要耳根子暫時清淨,也乾脆就敷衍過去:「我會問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兩,我就賣他,這樣好嗎?」
「好。」回應是個低沉的嗓音。
第7章(2)
藍小玉大吃一驚,迅速回身。在門口的,哪裡是去而復返的蘭姨?竟是俊臉帶笑,神態自若的羊大任!
「你怎麼在這裡?誰讓你上來的?」他們黃鶯樓可是僱有武夫、保鏢坐鎮的,他竟然神通廣大,可以上到黃鶯樓的二樓?!
「以前碧青帶我走過一回,你忘了嗎?我們讀書人記性都是很好的。」他調笑著,神態莫名的輕鬆。
這下子換藍小玉臉上一陣陣發燙。短短片刻,他就能讓她淡然的外表整個裂開、崩潰!
她怒目相視,一時之間,什麼都說不上來。好半晌,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靜,開口問道:「碧青……可好?」
說起這個當年背叛了她,與眼前這人雙宿雙飛去的丫頭,藍小玉要極努力的壓抑,才沒有讓聲音發顫。
「還好,就是肚子大了點,行動起來不大方便。」他回道。
懷孕了?碧青懷孕了?
不知為何,聽聞他這麼說,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劇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來。她靠著窗欞,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嘔的衝動給壓了下去。
羊大任已經來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關切。
「不舒服嗎?要不要坐下來,喝口茶——」
說是這麼說,他卻沒有扶她坐下,反而輕輕一攬,將她攬進了懷中。
她是一時頭昏,沒有力氣,不然早就一把推開他了。閉了閉眼,藍小玉平靜道:「放手。」
「你還沒告訴我,五千兩要賣我什麼?」他自然沒有放,反而俯下頭,在她耳際低問。
她死都不肯開口,閉緊了嘴兒,撇過頭去。
「你不說嗎?沒有關係。」他在她耳際好斯文、好溫和地問:「那我去問蘭姨,你猜她會對我說什麼呢?嗯?還是,我直接就把五千兩給她?」
「你都不知道要買賣什麼了,就這麼爽快的付五千兩?」
「不管是什麼,我相信都值得。」
***
五千兩,果然每一分錢都值得。
藍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兩送到了黃鶯樓,而蘭姨也跟他前嫌盡釋——這麼大筆的銀子一出現,就是結過多大的梁子與過節,也都會煙消雲散吧。
當晚,羊大任特別派了馬車來接。藍小玉只帶了啞丫頭紫音赴約,也沒有特別打扮,完全以平常心面對。
不過就是個客人嘛,不是他,也會是別人。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羊大任的住處原來是尚書府,尚書告老還鄉後,房子便空出來;並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宅院,但也整潔精緻。令她詫異的是,酒菜是設在書房旁邊的小廳裡,而不是在迎賓花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