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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決明

  太便宜太便宜太便宜了——連一成都不到呀!五爺!促銷不是這樣促的呀呀呀,這是半買半相送……

  「這鏈子,竟只比我買的耳飾稍貴一些些?」林櫻花舉絹掩口,秀秀氣氣發摀住她的吃驚詫異。真珠數目多了一倍不止,售價卻反常低廉……

  「你買的正是時候,下回再來,它不一定是這數字了。」

  「……好,就買它。」林櫻花在狻猊的薦銷下,螓首輕頷。

  「郭強,包起來。」

  錦盒交到痛心疾首的郭強手上,要他好生處理。

  如果內傷是可以現形的,狻猊一定能看到郭強此刻狂吐著鮮血吧。

  「……我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您比我想像中年輕……」林櫻花接過狻猊斟來的一碗香茶時,輕聲開口:「這麼問……有些失禮,但,我從方才便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您?」就是因為看見他的容顏,那彷彿魂牽夢縈中熟悉的音容,她才會一時恍神,被裙擺絆跤,狼狽跌進他懷裡。

  林櫻花覺得狻猊眼熟。

  不,不只眼熟,連他的聲音,他的身形,她皆仿似相識……

  可如此出色之人,她應該不會忘,若見過,決計不可能忘的……

  「沒有吧。」狻猊搖頭。

  他消去過林櫻花的記憶,那一段下嫁王富貴的記憶,她當然見過他,是他將她抱離新房,帶回林府,但她不該記得。

  「那……抱歉,是我錯認了。」林櫻花又臉紅了,臉皮薄薄嫩嫩,藏不住心思,螓首低垂,好半晌,只敢注視著絞緊絲絹的柔荑。

  「五爺,好了。」郭強幽幽返回,手裡錦盒以紅繡絹包妥,繫上紅流蘇,送禮相當體面。郭強臉上苦哈哈,想到這串真珠的賣價,他都快淚流滿面了。

  「林姑娘有需要再過來,我讓郭總管算你便宜些。」

  「嗯,謝謝龍老闆。」林櫻花臨走前,再三顧盼,仍悄覷狻猊,想憶起對他的熟稔感究竟從何而來,直至被郭強送到閣門外,才難捨地坐進轎子,由家僕抬回府去。

  「上回那對真珠耳飾,已經賣得夠賠本了,這次這條鏈子,根本是送她了嘛!」

  客人一走,郭強馬上在狻猊耳邊哇哇大叫。

  「為何每回林府姑娘來,五爺都特別優待她?!林府家境很不錯呀,敢踏進珍珠閣,錢囊裡,定是裝個飽飽的,您替她省什麼呀?!……您都不知道,您吩咐賣她的價錢,之後也有兩三位夫人上門,指名要林夫人同款的東西,問了價,指控我們賣林夫人便宜,賣她們卻貴上四五倍,我們很難做人耶……」

  「好了好了,區區幾顆便宜東西,值得你在我耳邊叨叨唸唸嗎?」狻猊打斷郭強的說教,一臉很不受教。

  「便、便宜東西?!」郭強失聲怪叫。

  狻猊口中的「便宜東西」,一顆能換算成幾百塊芝麻大餅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林姑娘再來,同樣給她優待,任何東西都不許超過五十兩,聽見沒?」狻猊拍上郭強的肩,一副「這話題就如此打住囉」的行徑。

  「五爺——」五、五十兩?!郭強又在吐血了——

  延維沒有再靠過去,站在雕鏤精緻的花拱後頭,將一切看進眼裡。

  「什麼嘛,狻猊對林櫻花的態度雖好,也僅止於此,給了她便宜的珠煉售價,替她倒了杯茶,其餘啥都沒有呀,短短幾句對應,維持著淡而有禮罷了,我才不會為此吃醋哩,那些壞丫頭打的主意,沒能刺激到我……」

  延維自我安慰地想著,心裡的嘖聲,不由得低低溜出唇間,近乎無聲,只剩雙唇輕蠕:

  「相較起來,狻猊為我做的才叫多呢,又是對抗西海龍王,又是硬闖西海,連龍角都為我而斷,林櫻花算什麼?」

  如此想來,女人愚昧的驕傲,油然而生,她告訴自己,她與林櫻花,在狻猊心中的重量,天差地別,他可沒有為林櫻花拼上過性命!

  另一道聲音,冷冷嗤哼。

  不值得驕傲!

  若非你,他何須對抗西海龍王?何須冒險闖西海?又何須自斷龍子視之如命的珍貴龍角?!

  你還好意思沾沾自喜?

  要是換成林櫻花,他豈會受傷,淪落至此?!

  林櫻花多好,嬌嬌柔柔的,一看便是個乖巧溫馴的女娃兒,不會惹事生非,不會處處闖禍,說不定狻猊心裡正這麼想著……

  不,或許他沒想,是她自己不爭氣,在這上頭認輸。

  她輸給林櫻花,輸給她的溫婉可人,輸給她的乖巧嫻靜,輸給她對狻猊的安全無害。

  明明她延維是勝者,但她開心不起來,她的勝利,來自於她讓狻猊付出了更多代價,這念頭,竟教她自慚形穢。

  他喜歡的人,要是林櫻花的話,就不用吃這麼多苦頭了,現在仍是龍骸城裡,風流倜儻的五龍子……

  左胸之下,密密的扎痛傳來,她忍不住用掄握的拳,敲了心窩口一記。

  皮肉痛了,才會覺得皮肉底下的方寸之心,沒那麼痛。

  確實有些效果,於是當她又感覺心糾了一下,掄起的拳,又打了自己。

  勝利的驕傲,蕩然無存。

  「建築在他一遍遍受傷、一次次犯險的勝利,哪會讓我開心吶……」她悶悶地,垂頭喪氣。

  她若能有林櫻花一半的乖巧溫馴就好了,狻猊也不會因她而受牽連。

  「她們總算整治完你,甘願放你出來了?瞧你累的,腦袋瓜快垂到胸口去了。」

  狻猊在門圍後發現延維,她小臉緊繃,若有所思的沉默。

  她們,指的自然是裁衣師傅,和熱心幫助的幾位閣內大嬸。

  延維抬起臉,望進他笑彎的眸內。

  「我……剛看見林櫻花了。」她沒打算隱瞞自己所見。

  「她是珍珠閣常客。真珠在商賈文人的妻妾女兒之間,算是能彰顯身價又不浮奢的飾物,很受夫人姑娘的歡迎。」狻猊不遲鈍,明白她既然開口提了,便不是要聽這類說詞,他直白問:「你在吃她的醋嗎?」

  她不答,心中倒是很篤定搖頭。

  在他為她做了那麼多事之後,若還質疑他愛她或是愛林櫻花多些,她就真的不折不扣是隻畜生了。

  「你可有聽見她說的話?她說,她今天第一次見到珍珠閣的當家。我可沒私下與她來往,更遑論有何牽扯不清。」狻猊沒有任何心虛,光明磊落。

  「你從以前便一直對她很好,就算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對你身份一無所知,你卻仍舊關心她……」延維的神情並沒有醋味橫生,說起話來更無酸溜質問,只是在陳述一件兩人皆知的事實。「你又沒有滿懷熱忱、樂於助人的好人性子,若非非常在意的對象,你哪肯在她身上花費心力和精神……你多多少少,是憐惜她的吧?」

  「我記得我說過,她是局外人?」狻猊挑起濃墨劍眉,倒未顯不悅,反而玩味起她的表情。

  「是說過沒錯。」後頭補有一句「別招惹她」的告誡,擺明就在保護林櫻花。

  「既然清楚說了她是局外人,自然將她摒除在局外,我不認為我們需要討論她。」

  「……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為了她,把我留在姓王的新房床上,取代她的事?」她提醒他。

  「那一回,是你玩得過火,讓你嘗些小教訓罷了。我並沒有棄你於不顧,我之後不也回去救你?」

  「還有,你為了見她,時常陸路和海城兩處跑,每天早晨,你都往她上香的那座寺廟裡去,我見過你看她的眼神,那炯炯發亮的喜色,一點也不像將她當成局外人的模樣。」延維娓娓訴來。

  對呀,連她越說都越覺得,他應該要喜歡的人,是林櫻花才對嘛。

  狻猊知道那股違和感為何了。

  難怪他察覺她的反應有些不對勁,是了,她不像吃醋,倒像在說服他——說服他去承認,林櫻花在他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我不是為了見她,從來都不是,早在她出世的好幾百年前,我便習慣了那座寺廟的香火味道,閒暇時,確實能在香爐上空待上許久。至於眼神炯炯發亮……我倒不知有這麼一回事,我不否認,她手上香火的氣味很乾淨,嗅起來清新順肺,沒有太多貪婪祈求的濃郁,淡淡的,求家人安康順遂,如此而已。」

  人類藉由一炷清香祈禱,裊裊之煙,抵達天聽,有人要功名、要富貴,有人要錢財、要智慧,有人怨著老天爺不公平……那些慾念,混入香火間,改變了煙的氣味。

  林櫻花從不多求自身的富裕,亦不要姻緣,偶爾對於自己的體弱多病連累雙親擔心而自責,唯一一次的無語哭求,便是王富貴強娶她之事,她不知所措,在廟前落淚,他才會知道延維的把戲,進而出手救下林櫻花。

  林櫻花的香火,與她靜美的心性一般,純淨澄明。

  他確實喜歡她手中那炷清香的氣味。

  但相較起來,養雞的陳老伯,手上香火味兒更好聞,他是不是也該解釋,他只愛煙香,沒愛陳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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