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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決明

  第一章

  延維又被掛回石牢牆上。

  呼吸淺淺的,微弱的,胸口細微的起伏,若沒近些去瞧,幾乎快要感覺不到。

  但她是活著的,鱆醫用盡辦法,達成西海龍王的命令,護她不死。

  石室裡,不像昨目,多人出入,都想趁她還未受重懲之前,以他們認為痛快的復仇方式,來替雲楨討些小公道。

  今天見識雷金錘威力,眾人終於明白,暗地裡拿匕首或細鞭教訓她,根本是便宜她了。

  龍王英明,對付殺害少主的可惡女人,果然要處以雷金錘極刑,才能消眾人之恨,明日再來一回的處刑,眾人欣然期待,無暇再對她做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報復。

  靜。

  熏爐中,吐著妖裊煙香,嗅者昏沉膠力,用以讓她安分休息,無法掙扎、無力叫囂,更別妄想逃離,只能被迫養足體力,迎接明日相同的大刑。為此,鱆醫連仙丹都不吝餵她吃上半顆。

  雷擊之後,是焦焚一般的痛楚,在胸臆裡翻滾,那股麻痛,找不到出路,便只好在她心窩深處,胡亂衝撞,似極了要狠狠撞出一個洞,一個讓它能奔竄出去的途徑……

  她沒有辦法承受第二次,她一定會死,光是想……明日再被蟹人扛上廣場石台,她就怕得要死!

  還不如死掉算了,死了,他們愛怎麼鞭屍肢解,都隨便他們了,那時她沒知沒覺,不像此時,生不如死。

  咬舌,對,咬舌自盡,是她目前唯一能自我選擇的死法……

  牙關顫顫打開,被大量藥粉給喂得紅腫的舌,抵向牙間,使勁嚼下——

  使勁……再使勁……再再使勁…………再再再使勁……

  不行……她連嚼爛一塊肉都很難,貝齒軟軟無力,就算放顆甘草瓜子在她嘴裡,恐怕也咬不破瓜子殼吧……

  嗚,若早知道折返龍骸城的下場會是這樣,那時平安逃回情侶退散樓後,就別再回來救狻猊……她向來好愛惜自己的生命,總是把命擺在第一位,只除了那回逼狻猊歸還言靈,拿性命當威脅籌碼外——壓根吃定狻猊不會眼睜睜任她玩掉她的命——她沒有哪次輕賤過活下去的權利,誰的生命也比不上自己的重要……

  然後,把現在的遭遇,留給狻猊代她嘗嗎?

  ……西海龍王,會這樣遷怒嗎?

  本就低低垂著的螓首,又更沉了幾寸。

  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惡劣念頭,被無形的柔荑,揮趕驅散。

  沒有早知道,就算早知道,恐怕也改變不了她的衝動,她回情侶退散樓後,以狻猊之名寫下多少替身紙人,那時她會不知道再折回龍骸城是件多蠢的事嗎?

  當然知道,明明知道還是去做了,誰會同情她呀?!

  活該。

  與其想些不可能變更的現況,不如再努力認真嚼斷舌頭,比較實際。

  她嚼……她嚼嚼嚼……

  她太專心於欺凌自個兒的舌,忽略有人踏進石牢。

  「自儘是很笨的事,如果我一路闖到這兒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具屍體,我會很失望。」以及,傷心。

  比聲音更早一步到來的,是一隻扣在她雙頰的手掌,制止她企圖咬舌的舉動。

  近近貼在她鼻下的掌間虎口,有著熟悉的煙香,竄入她鼻內。那香息,清明了渾沌的神智,也讓她忘了身上的傷、心上的痛。

  毋須誰來扳開咬舌的牙,她驚愕張嘴的憨樣,久久無法恢復正常,雷金錘引發的雷電劈擊,也劈不出她這等瞠目結舌的蠢表情。

  鼻子先聞著了香,雙眼才意識到去確認來者是誰。

  是滿室的飛煙擬造出的虛影?

  抑或,她已經被雷電劈傻劈笨,終於……瘋掉了?

  不然,怎會看到狻猊站在這裡?!

  「別再咬舌了,小乖。」說著話的狻猊,任憑她眨眼幾十次,都沒有消失不見。

  臉頰上,輕輕撫貼的掌溫,同樣存在,觸及她臉上狼藉的傷口時,疼痛,真實無比。

  「你……」她聲音沙啞,禁咒蛇仍纏在頸上。

  「我是真的,不是幻影,你瞧。」狻猊一探手,擒住盤踞她喉間的蛇頭,傾注言靈之術:「鬆開。」

  蛇身果真在幾記扭動下,由束卷轉為鬆軟,輕易被狻猊取下,捏昏在手裡。她呼吸順暢許多,肺葉貪婪吐納,他轉而準備替她拔除寒冰釘,在那之前,他餵她吃了一片鮻鱗。

  「含著也行,痛到忍不住,咬破嚥下無妨。」他說。

  「你……讓我吃什麼?」她問,一邊乖乖含下,沒有吐出。

  「被你害得很淒慘的那條小鮻金鱗,鮻鱗的毒,可以短暫麻痺知覺。」他朝她笑,臉孔靠得很近,氣息炙熱噴膚。

  她看他看得失神,他下一步動作已快狠準接續,趁她分心,連取四根寒冰釘,然而再迅疾的速度,仍避不了冰釘黏沾在皮肉上,瞬間抽離的拉扯撕痛。

  她抽息,口中鮻鱗碎了滿嘴,高舉許久的酸軟雙手,被他扶下,五指捏揉她僵硬肌理,要讓遭寒冰釘凍傷的雙臂,盡速恢復溫暖和通暢,更遲些,她的手臂就廢掉了。

  「你……你也是被西海龍王……抓到這裡來的嗎?我明、明明已經騙過那面鏡子……叫自己不許把你抖出來……我有藏好呀!他……又折回去逮你是不是?」延維混亂地說著。

  狻猊得到了他想要的解答。

  果真如他猜想,窺心鏡那時的煙霧瀰漫,所為而來。

  「我不是被抓來,我是特地前來,英雄救美。」他中口吻,顯得愉悅輕快。

  「你——」她順順乾澀的喉,不等澀意舒緩,便又說道:「你要來幹嘛不早一天來?!我被雷金錘打得好痛!」

  不是「你怎麼冒險到這裡來?別管我,快走」或「你身上的傷好一點沒?我好擔心你」,而是很沒天良的一句指責,不過狻猊也沒意外就是了。

  她精神頗佳,至少他不用太擔心。

  「確實是我不好,我來太晚,讓你吃苦了。」他按揉她手臂的動作沒有停下,力道適中,輕與重的拿捏極好。

  掌心溫溫熱熱的,貼在冰冷膚上,很舒服。

  他認錯得好乾脆,反而害她汗顏起來。

  她不是……一脫口,就想說些沒天良的埋怨,但一見到他,忍不住……

  她又痛又怕的情緒,沒人能傾倒,在西海城裡誰理她呀?!她再疼痛、再恐懼,也是咎由自取,他們不唾她口水,都算對她客氣了!

  看見狻猊,心安的念頭,湧泉般汩滿胸口,想向他抱怨,向他訴苦,向他嚷嚷著,她有多疼多疼……

  想向他……撒嬌。

  「呃……你受傷了嘛,不、不能怪你……有來總比不來好……我……我沒想到你會來,所以一開口就胡說八道……你,那個,傷,有沒有好一些?」延維很彆扭,因為缺乏關懷人的經驗,口吻結巴,僵硬又笨拙。

  還會關心他?狻猊當真受寵若驚。

  「我無礙,倒是你……真慘。」他笑笑說。嗓裡卻梗著硬塊,沙啞了低笑。

  那硬塊,叫「心疼」。

  「我現在很狼狽呴……」她不難想像,自己此時多狼狽、多邋遢、多糟糕。

  「嗯,滿臉毒紅疹,數也數不完,印堂黑青黯淡,唇很腫,嘴邊全是藥粉,一身雷焦味。」他附和頷首,並追加詳細的補充說明:「雙頰有毒疹、有掌印、有鞭痕……還有人拿刀在上頭劃叉刻字。」淡然的口吻,難聞起伏,必須認真盯緊他的眼眸,才能看見,他來不及遮掩的憐惜和不捨。

  「什麼字?!」她駭然,被他揉按得暖暖的雙手,總算恢復力氣,反握住他的手掌,慌張問道。

  「……不太好的字。」別知道比較幸福。

  「罵人的字眼,難脫賤呀爛呀去死呀,我猜得出來……」嗚,她破相了。

  「脖子上更精彩熱鬧,好多牙洞。」他的指腹,輕柔滑過她咽喉,引來她瑟縮一顫。

  「禁咒蛇咬的。」她吞嚥唾液時,隨喉頭的嘟嚕起伏,就能感覺到,他的碰觸,放得無比輕柔,彷彿害怕碰疼了她。

  「沒關係,不會留下痕跡,不管是臉或頸子,我都幫你冶好。」

  他撫摸她的凌亂長髮,像在哄誘小娃兒,而她,確實也變成依賴人的小娃娃,乖順點頭,罕見的溫馴,沒再提問或質疑,給予他全盤信任。

  信任,鮮少付出的兩字,在他身上,毫不藏私。

  她信任他。

  狻猊用術法,治癒她被人劃花的艷麗小臉,還她原有容貌,掌印、鞭痕及滲血的刀傷,在他掌心撫過之後,消失乾淨。

  紅疹是毒,在解去毒性之前,只能先暫時維持。

  接下來是禁咒蛇的牙洞,密密麻麻,太多太多,咬出鮮血淋漓,同一處傷口,反覆咬了再咬,膚肉糊爛。

  多可惜,他最喜愛她頸子白軟細嫩,趕快將刺眼的血肉模糊,抹平消去。

  她舒坦地長吁口氣,雙眉間的蹙結,緩緩舒展,緊繃的纖肩,鬆懈了下來。

  腰腹的傷,雙腕間寒冰釘所造成的血洞,身上紅紅紫紫的鞭痕,他都不容許它們殘留,然而心口上的雷麻,一時半刻冶不好,只能皺眉凜眸,看向那劈擊的痕跡,狼藉且猙獰,佔據在最細嫩的軟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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