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注意到這些,是因為她的視線只能維持在他大腿的高度,只要稍一抬頭,她就覺得想吐;至於他的手臂和胸膛,則都是方才被他抱在懷中的殘留印象。
他從包包裡掏出一包面紙,然後在她身前蹲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他的臉。
他有一雙非常深邃漂亮的眼,濃黑的眉、方正的臉、寬而微厚的唇,和古銅色的皮膚。
這人的五官,分開來看都是好看的,合在一張臉上,不知為什麼,有一種奇怪的突兀違和感,說不上是帥,還是不帥。
喔,他的牙還真白。
可能是因為他的膚色比一般人深吧。
特別是和這城市裡老關在高樓大廈裡的男人們比起來,看起來像是成天在太陽下跑的他,可是顯得黑多了。
他伸出了手,以食指和中指輕觸她的臉,他的手上有繭,骨節寬而大,指腹粗糙但溫暖。他將指甲剪得短短的,只有一點點月牙般的白,出現在指尖的前端。
她幾乎是著迷的看著他近在眼前的大手,直到他的手滑到她的下巴,輕輕示意她抬頭。
她乖巧的抬眼。
「嘿。」他說:「妳需要躺下來嗎?」
他的嗓音低沉有磁性,像某種樂器的共鳴,而他那雙美麗的眼,此刻則透著關心,她眨了眨眼,然後才猛然醒覺,她會注意到他的牙很白,是因為他在說話,從剛剛到現在,他顯然試著叫了她幾次。
「不……」她尷尬的搖了搖頭,然後又因暈眩趕緊停住,卻仍是道:「我好多了。」
看著眼前重新垂下眼睫的女子,他不是很相信她所說的話,這女人的臉色依然慘白,額頭上也還在冒著冷汗,她的反應遲鈍,眼神焦距也不是非常清楚,她拿著寶特瓶的手,甚至還微微在顫抖。
他應該強迫她躺下,卻又不想驚嚇她,所以他將面紙抽了兩張出來,塞在她空出來的手裡。
「把汗擦一擦。」
她看著自己手裡潔白的面紙,彷彿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把汗擦一擦。」他耐心的重複。
這一次,她像是聽懂了,動作有些遲緩的拿著面紙,擦去臉上和脖子上的冷汗。她手上的面紙,很快就濕了,他再抽了兩張新的給她,然後拿走她手裡已經又濕又破的面只。
「再喝點水。」他提醒她。
她聽話喝水,慢慢的,一口再一口。
慢慢的,暈眩感總算沒那麼嚴重,她的皮膚也不再濕冷,胸腹也不再那麼難受,她早該知道自己中暑了,卻因為害怕而不肯脫掉那悶熱的漁夫帽。
刺眼的光線,在大樓與大樓間閃爍,悶熱的空氣中,偶爾會夾雜著由百貨公司門口襲來的冷風。汽車轟轟的引擎聲在遠處躁動,人們在街上來回遊走,談笑聲、爭執聲、勸慰聲,此起彼落。
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邊講手機邊提著公事包匆匆行走,一群年輕女孩吱吱喳喳的笑著走過,貨運公司的人推著比人還高的貨品經過。
在這之中,那救她免於出糗的高大男人,一直蹲在她面前,遞面紙給她,等著她恢復。
他像一道牆,散發著一種莫名所以的氣勢,讓人不願與他輕易對上眼。他輕鬆地隔絕了週遭的人與她,那麼多的人,她卻覺得她像是坐在屋子裡的角落,而非人來人往的鬧區之中。
「好些了嗎?」
她抬跟看他,這個強壯高大的男人,即使蹲了下來,視線還是比坐著的她要高上一些。
「嗯。」她點頭,「謝謝你。」
他微微一扯嘴角,露出微笑。
「不客氣。」
他笑起來很好看,連眼睛都是暖的。
「我是屠勤。」
他說,朝她伸出了手。
她看著他巨靈般的大手,再看向他那張立體分明的臉,她應該要害怕他的,她從來不擅長和人相處,她是個天生的膽小鬼,人際關係的社會學分更幾近於零。
如果哪一天,她眼前擺著一本世界文學名著,和一位世界知名的萬人迷影星,要她選一個共度一晚,她絕對會選擇和書一起,所以當年,她才讀了圖書館系。
「妳好。」
他說,帶著磁性的嗓音再次低低響起,那隻大手仍伸在眼前,維持著同樣的位置和姿勢。
雖然,他強壯的身體透著嚇人的威脅性,但他的姿態和眼神,都散發著某種教她安心的溫柔。
所以,即使仍有著戒心,她還是伸出了手,輕輕的握住他的手。
「你好。」她說。
她的聲音很小聲,幾乎淹沒在過往人群的擾嚷之中,但屠勤仍是聽得很清楚,她小小的手,落在他黝黑的大手裡,較他想像中的更加柔軟嬌嫩。
透過她的手,傳來的意念,帶著一些忐忑與好奇,卻沒有畏懼。
從小,他就可以感覺到人們在物體上所殘留的意念,若直接碰觸到人,他更能清楚察覺對方的情緒,快樂、高興、悲傷、憂慮、憎惡、恐懼!
有時,他甚至能感覺得到對方的想法,所以他不喜歡和人握手,即使他已學會隔絕這些情緒意念,他依然不習慣和人接觸。
他從來沒主動和人握手過,但他想觸碰她,很想。
所以在靠近她之前,他卸掉了那層心防,而她,果然如他先前在房裡所感受到的一般。
她有一個善良而溫暖的心。
那顆心,卻從方才到現在,始終顫抖得如風中落葉,在每一次觸碰她時,他都可以感覺得到在那些表面情緒之下,隱藏的害怕與擔憂,但那些都不是針對他。
她張著大眼,看著他。
在他回握住她的手時,幾不可見地輕輕抽了一口氣。
有那麼瞬間,他以為她察覺了些什麼,她烏黑的大眼裡,有著迷惑和詫異。
她不自覺地微微側著臉,粉唇微啟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她臉上孤單迷惘的表情,教他幾乎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他會保護她遠離這世上的所有傷害。
但下一秒,她卻像是猛然清醒,迅速的抽回了手。
「抱歉。」他說。
她蒼白的臉,浮上一抹紅暈。
「該說抱歉的是我。」她垂首,只覺尷尬不已。
她將他的手握了太久,但在兩手交握的剎那,有種奇怪的暖意從他手裡傳來,莫名的安慰溫暖了她。自從發生那意外之後,她已經有太久沒感到如此安心,所以不自覺繼續握著,想待在那種恍惚的安全感中。
等到她察覺時,早已握著他的手,超過一般握手的時間,連忙慌張把手收回來,可手裡一空,心頭卻跟著湧上一股悵然。
屠勤瞧著她泛紅的臉,嘴角不禁微揚。
「我看妳剛剛好像在等公車,妳想去哪?我送妳去吧。」
「不用麻煩了,我好多了。」她慌忙拾首,「真的。」
「一點都不麻煩。」他拿過她手中的寶特瓶,起身朝她伸出另一隻手,「來吧,人家都說助人助到底,送佛送上西,我可不想看妳又一頭栽進車陣裡。」
她應該要拒絕他的好意,但是當她仰望著眼裡透著笑意的他,當他再次對她伸出援助的大手時,她真的很難抗拒。
特別是,她其實很懷疑自己有辦法再回去大太陽底下等車。
不自禁地,握緊了手中的面紙。
看出她眼裡的掙扎和猶豫,他輕聲再開口。
「我保證不會把妳賣了。」
的確,如果他是那些在追殺她的人,絕不會如此大費周章的將她從車陣中拉回來,那些人若遇到方纔的狀況,恐怕還會在旁邊推她一把,再開車輾過去。
他的手仍在眼前。
理智告訴她,不該隨便上陌生人的車,但這個男人的眼很直接、很真誠,每次她看向他,他都直視著她,不閃不避,也不會隨處游移,他只是定定的看著她。
瞧著他眼底的關心和溫柔,她深吸口氣,重新將手放到他大手之中。
他手裡那股厚實的溫暖,並非錯覺,她抬眼看他,只見他臉上的微笑擴大,他將大手微微收緊,拉她站起。
「來吧,我的車停在後面那條街。」他轉身,帶著她往停車的方向走去,卻未鬆開她的手。
她抓緊肩上的背袋,懷疑他是怕她再次昏倒才繼續握著。
他走得不快,刻意配合著她的腳步,握著她的大手,也並未使力握得很緊,她瞥了眼兩人交握的手,沒有試圖抽回,只是感覺,粉臉微微泛著熱氣。
他牽握著她的手,穿過人群,經過行道樹,一直走到前方的街角,才停下腳步。
看著他從牛仔褲口袋中掏出鑰匙,插入那輛車的鎖孔時,她忍不住瞪大了眼。
「這是你的車?」
聞聲,才發現自己將心中的詫異脫口而出。
尷尬再次浮上心頭,他卻從後座置物箱裡拿出一頂備用安全帽給她,微笑開口。
「沒錯。」他跨上那輛黑色的重型機車,看著她問:「妳介意嗎?」
捧著他塞到她手裡的全罩式安全帽,看著他身下那輛黑色的龐然大物。
剎那間,一股荒謬的笑意上湧,教她牽動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