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上,無論司容表哥多努力,始終都無法得到褚伯伯的認同。
褚伯伯對他的教養極為嚴苛,甚至到了動輒得咎的程度,每天要讀、要抄寫的書不少,且寅時即起,亥時過方能安置,即便身子不適也得照做,若做不好,挨板子是常有的事,若有做好,褚伯伯則沒給過司容表哥一句稱讚。
想來司容表哥的心是苦的,生母雖為正室,卻在生下他後因失血過多而逝,他跟褚伯伯的繼室、側室及庶弟妹們都不親,又不得褚伯伯歡心,只有祖母對他多加照看,他的孤單可想而知。
思及這些,她心疼,笑容便故意揚得更燦爛,「我都特地來了,笑一下嘛。」
褚司容凝睇著她明明寫滿不捨的明眸,心中好氣又好笑。這丫頭就是心太善,只知心疼他,不知他對她也有滿滿的憐惜。
清麗的臉龐上眉毛彎彎、瞳眸明亮,搭配上粉嫩的唇,不知有多惹人憐愛,偏生這樣出色的臉蛋卻常見病氣,時常需要吃藥補身。
「知道了。」他俯身輕輕地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微微笑開,「走吧,過生辰去。」
他一手接過她手上的托盤,一手握著她的小手踏步往桃花林去。
這座佔地不小的桃花林是兩人打小就常來玩的秘密花園。
這座院子名為綺羅苑,是褚司容生母生前的居處,而一旁桃花林就是因為其生母喜桃花而栽種,只是主人逝世後,這座院子便再沒人入住,只有打掃的下人跟常約在這見面的鞏棋華、褚司容會進入。
緊鄰這片桃花林的另一院子名澄園,是右丞相府老太太鞏氏的院落,而鞏棋華便是住在澄園的西廂,離這兒不遠。
說來鞏棋華跟褚家的關係很遠,鞏棋華因父母雙雙早逝,輾轉由族親鞏氏收養,而右丞相褚臨安並非鞏氏親生子,是因為身為正室的鞏氏無出,這才將庶子記在名下為嫡,是以鞏棋華雖喊褚司容一聲司容表哥,其實兩人的血緣很淡,倒是因為自小由鞏氏養大,鞏棋華亦視鞏氏為祖母,且比起老太太,鞏氏的確更喜歡鞏棋華喊她祖母。
褚司容看著小碎步跟著他的鞏棋華,臉上的疼寵藏不住。
他猶記得兩人初識時,他沒給她好臉色看,是因為她努力示好,久而久之,兩人方熟識。
她在府裡因身份尷尬,打小便沒伴,興許是發現他時常在下學後來綺羅苑思念母親,便時時鑽小洞來找他。
說也奇怪,除了初識開始他擺臭臉之外,兩人竟特別投緣,即便她小他五歲,但一起讀書習字、玩耍說心事倒沒隔閡。
當年不解,不過這幾年下來,他漸漸明白了緣由。
他爹相貌堂堂,溫文儒雅,外人都認為他爹是愛子的慈父,只有他清楚,爹私下待他有多嚴厲,久而久之有些苦無法對外人道,他變得早熟內斂,不愛與人來往。
但棋華與他的情況不同,雖府裡人不待見她,可祖母疼惜她,在個性溫婉的祖母教養下,她待人真誠、性格開朗,更有著悲天憫人的善良天性。
也就是這樣的個性,才讓兩人的命運有了交集。
那是她來到褚府的第一年,他在生辰日的前夕因小錯被爹掌摑,夜裡,輾轉難眠的他到桃花林散心,愈想愈委屈便哭了,她提著燈過來,不畏他的臭臉,靜靜陪伴他一整夜,隔天夜裡,她送給他一束一早就親手摘下卻因等到夜晚才送出的枯花當生辰禮物,那年她才六歲——
「給你花花,雖然它們垂下來了,但還是很漂亮哦。」
仰起的小小臉蛋儘是笑意,但他知道她已蹲在桃花林等了他四個時辰。
「我是男人,男人不愛花。」他故作一臉嫌惡。
小小臉蛋微皺,「不對,我聽祖母總跟你說男孩子應該怎樣怎樣的……那,大表哥應該是男孩不是男人啊。」
「不管是男人、男孩都不愛花!」他沒好氣的回答。
「那你喜歡什麼啊?」她好奇的又問。
童言童語的問話,卻讓他當下感到喉頭酸澀……從小到大,除了祖母,再沒人問過他喜歡什麼,可他畢竟是男孩子,總不若她與祖母那般親暱。
「你眼睛濕濕的,你在哭嗎?我難過時也會哭,祖母說哭沒關係,是人就會哭,對了,我抱你一下,你就不會哭了,祖母抱我,我就不哭了。」
小傢伙不過到他腰的高度而已,卻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咚咚咚地撲向他,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腿,他本是下意識想推開,卻因她仰頭說的話而停下了動作。
「別關係,我疼你喔,不哭不哭……」
那年,他就是被那句話給安撫了。
想到這裡,褚司容將鞏棋華的手握得更緊,黑眸裡的溫柔也更深了。
從那之後,她就特別愛黏著他,尤其喜歡纏著他學識字,雖先有祖母為她啟蒙,後來也讓她上了女學,可她總喜歡早一步來央求他教她更多的字,而兩人的感情便是由這一筆一畫慢慢建立起來,至今依舊如此。
思緒翻飛間,兩人來到桃花林中心,居中的樓閣名為桃花源,沒有他的允許,誰也不許進去,連打掃的下人都不行。樓閣分為上下兩層樓,二樓可倚欄欣賞這片桃花林,一樓則是他修身養性之地,備有書房,並以屏風隔出另一開放式廳堂,堂內擺置桌椅外,還放有一把上好古琴,以及他擅長吹奏的橫笛。
他在桌前坐下,將托盤放在桌上,打開食盒蓋子,蹙眉看著那塊看來就不怎麼工整美味的糕點。這塊糕點形狀歪斜,顏色灰綠,從橫切面可看出夾了不少餡料,可怎麼看都不可口。
「這叫八珍糕,以後你生日我都做給你吃。」鞏棋華挨著他坐下,笑咪咪的道。
「祖母教你的?」他很訝異,因為祖母一向知道她在這方面沒啥慧根。
她笑得有點尷尬,「我拚命拜託祖母教我的,因為……因為每年你過生辰我都想送你不一樣的禮,今年想了好久才想到這個。」
選來選去卻選了最不擅長的!褚司容有點哭笑不得。
事實上這幾年下來,她送他的生辰禮物可說是五花八門。
第一年,是一把快枯萎的花。
第二年,她送他一塊繡有他名字的絲帕,不過名字繡得像毛蟲。
第三年,因為他擅於吹笛,她亦開始學琴,但剛學琴的她只會彈一首讓他頭皮發麻、讓滿園桃花幾乎凋零的不成調曲子,還大言不慚的說曲名叫「桃花落」,是她的自創曲。
第四年,她親手繪了一張他的畫像相贈,但畫中人怎麼看都不像他,畫中人的眼神太溫暖、嘴角帶笑,是他自己都不曾在鏡子裡見過的神態,但她說了,他看到她時都是這個樣子的——好吧,他其實滿喜歡那年的禮物。
第五年、第六年,年年有新意,一直到他們認識的這第九年,她特地為他進廚房制了八珍糕。
其實近年她曾多次想做東西給他吃,但成果不是差強人意,而是慘不忍睹,總之呢,棋琴書畫都行的她,就是確定了沒有廚藝慧根。
所以,他不得不懷疑這塊八珍糕能否入口。
鞏棋華瞧他皺眉打量八珍糕,佯裝生氣的抗議,「這很難做的,要將人參、茯苓、山藥、扁豆、薏米、芡實、建蓮、白糖放到鍋子裡蒸熟,還要等涼了才……總之,我忙很久了。」
聞言,褚司容反倒覺得頭皮微微發麻。簡單的就做不好,複雜的行嗎?
瞧他依舊一臉躊躇,她再次強調,「祖母說八珍糕是養身的好東西,你快吃。」她也知道外觀看來不怎麼可口,可是她這次做得特別用心,味道應不差。
瞧她孩子氣的嘟起嘴來,他微微一笑,他總是拗不過她。他拿起八珍糕咬了一口,倏地眼睛瞪大,憋住了氣,但還是很快地咀嚼幾下,一口嚥了下去。
只見原本神采奕奕的俊臉變色了,鞏棋華蹙眉看了那被咬了一口的糕點,沒多想的伸手拿起咬了一口。「惡……」著實難吃得吞不下去,她只好再吐回盤子。
他笑了起來,「怎麼吐了,很養身的。」
她登時紅了臉,吐吐舌頭,「是人參放太多了嗎?好苦喔,難怪祖母一直說,也不知吃了這塊糕的人是幸還是不幸。」
她唯一瞞著祖母的便是兩人的事,所以只跟祖母說想學糕點做給以後的夫君吃,祖母才會這般調侃。
「祖母沒起疑嗎?」他拿出她當年送的絲帕輕拭她嘴角沾到的糕點屑。
「沒有,每年三、四月要忙的事多,三月有褚伯伯的生辰宴,四月要祭祖,祠堂修繕佈置、備祭品等事,雖有太太全權處理,可很多細節也得問過祖母,祖母沒空理我呢。」她可不好意思把在祖母面前說的借口說給他聽,指不定他會取笑她。
她將食盒蓋子蓋上,決定不再荼毒他,還是明年再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