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薔漫不經心的擦掉手指沾到的水滴,對著神情愕然的小公子,道:「老夫人交代過你的夫子,上課時,你若遲到一刻,就罰抄《孟子》一遍。不想晚上抄書抄到半夜,你最好乖乖的換上衣裳,趕緊出發。懂嗎?」
話說完,她捏著他柔嫩的臉頰,朝他露出街頭惡霸才有的邪惡笑容。
再次遭到挫折,沒能欺負到宋雨薔的鄭元朗,萬分不甘心,撇撇嘴角,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嗚……」洪亮的哭聲,再次傳到侯府各處。
鄭毓廷帶兵打了勝仗,朝廷的賞賜自然豐厚。
一箱箱寶物抬進侯府,隨便一件東西都比人命還值錢;然而,鄭毓廷看上眼的卻只有皇帝送來的兩匹西域寶馬。
他來到馬廄外,馬伕正在清洗馬匹。
新到的寶馬,體態勻稱,健壯結實,渾身雪白找不到一點雜色。
鄭毓廷叫來管家,吩咐道:「這兩匹馬一母一公,是母子,不必隔開來安置,把它們關在一起……」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不期然的,聽見一陣熟悉的哭聲,從不遠處的院落飄了過來。
鄭毓廷眉頭一皺,回家沒多久,便聽兒子哭了兩次。他記得兒子十分調皮,卻不愛哭,怎麼隔了兩年沒見,變得那麼愛掉淚了?
看著眼前兩匹雪白的寶馬,相互緊貼,彼此磨蹭,好不親密。雖是畜生,也有母子親情。鄭毓廷一向冰冷的心被觸動了。
他不禁要想,自己是否待兒子太冷漠了?
「小的這匹給小公子。」他臨時起意,送一份禮物給兒子。「你們去帶小公子過來馴馬。」
即使再不喜歡孩子,元朗終究是他的骨肉,或許他該聽母親的話,多與兒子親近。
「慢著。」主意一變,鄭毓廷喚回下人。「我親自去。」
順著連綿不絕的啼哭聲,鄭毓廷再次走到鄭元朗居住的院落。
「嗚嗚嗚……」孩子越哭越凶了,那聲音倒不像是傷心難過,反而像在賭氣一般。
鄭毓廷無聲的來到屋子前,毫不意外的,聽見宋雨薔溫柔的安撫孩子——
「別哭了,元朗,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她的語調好溫柔,好動聽。鄭毓廷冰冷的心又動了。如此溫柔的女子,不知許配了人沒有?
若她尚未婚配,就憑她溫柔的性情與嗓音,他願意收她入房。
「嘿嘿!」霍地,一聲冷笑乍起。
宋雨薔的溫柔嗓音陡然生變,充滿了戲謔的意味。
鄭毓廷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了。
「話說回來,元朗呀,你流淚的樣子可真動人哪!」宋雨薔變得邪惡的聲音,更加清晰的傳出屋外。
「哇啊啊啊……」受到刺激的鄭元朗哀號得更淒厲。
見多識廣的鄭毓廷,忽然腦海一片空白。
屋裡的宋雨薔,正一手按住鄭元朗,一手搔他的癢,欺負得小娃娃又哭又笑又掙扎。
「來,姊姊親一口。」她霸道的輕啃著小男孩柔嫩的臉蛋,一身作威作福的氣勢,無可披靡。曾經的溫柔靦腆,不翼而飛。
「嗚!你那麼大,當我娘都行了,居然好意思逼我叫你姊姊?不要臉!」
「你說啥?」宋雨薔甜美的笑顏,倏地陰暗,盯著不斷反抗她的小公子,低聲問:「我,年紀大了?」
「不……不……」調皮搗蛋的鄭元朗被她眼中的陰暗嚇到了,主動求饒,「姊姊,姊姊!」
「乖,呵呵呵!」
「嗚嗚嗚!」他要叫奶奶換侍女啦!
屋外的鄭毓廷,慢慢的回過神,感覺到他腦海裡溫柔可人的宋雨薔,所有美好的形象,猛然破碎了。
他不出聲響,推開虛掩的門,見到宋雨薔坐在圓桌旁,抱著他兒子吃豆腐;她甜美的臉上帶著極不相符的邪笑,乍看起來,竟比惡貫滿盈的匪徒還可怕。
宋雨薔並沒察覺到武藝高深的鄭毓廷已近在咫尺。
她專心的逗著頑皮的鄭元朗,享受調皮的孩子被她馴服的滿足感。
「奶奶為何派你來管我,奶奶這麼討厭我嗎?」鄭元朗哀號不止。
「你誤會了。」宋雨薔語重心長的告訴他,「老夫人其實很擔心你,你這麼小就叛逆乖張,欺負下人、頂撞長輩,一定是缺少爹娘管教的原故。老夫人年紀大了,禁不起折騰,無法自己來『收拾』你,只好請我出馬了。」
鄭元朗哽咽道:「我爹不理我,我娘又不要我,難道你出馬能讓爹娘喜歡我,再不離開我?」
假如爹娘願意陪伴他,不丟下他一個人,他當然願意乖乖聽話,不再捉弄人排解苦悶和寂寞。
「我自然會幫你,我可是無所不能的。」宋雨薔發出了妖魔般的笑聲,捏了捏他的小鼻子。
鄭元朗因她的自信,驚喜道:「你有辦法讓我爹娘永遠陪在我身邊?」
站在門外的鄭毓廷為兒子天真的話語,胸口緊抽。沒想到元朗如此在乎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為了兒子這一問,有了感傷。
宋雨薔又打算怎麼回答呢?
鄭毓廷和鄭元朗一樣,開始期待宋雨薔的回答。
怎料,她冷冷一笑,「尋回你娘,拉攏你爹,可不是我的職責。我的任務是管教你,使你連調皮搗蛋,欺負下人,頂撞長輩的事情都做不到,從而發現,你的生活更加的苦悶無趣。」
屋裡屋外的父子二人,同時愣住。
「……這樣的人生還有何意義?」鄭元朗呆呆的自言自語。
宋雨薔朝他擠眉弄眼。「如此一來,你會逐漸適應苦悶無趣的人生,慢慢的感受到沒爹沒娘也沒啥大不了的,然後在姊姊的愛護下,茁壯成長,身心逐步的強健起來。」
鄭元朗無話可說,他不想活了。
冷不防,有人推開門走進來。
宋雨薔面色微變,察覺一道危險的氣息向她逼近。
她訝異的望去,沒想到是鄭毓廷。
他無聲無息的走進房中,一雙擾人意志的黑眸,鎖住了她的身影。
她馬上放開鄭元朗。不知鄭毓廷來了多久?又聽到多少?
鄭元朗發現父親來到,哀戚的小臉蛋立時發光發亮。「爹!」
鄭毓廷目不轉睛的盯著宋雨薔。
她邪美的容顏,瞬間換上溫柔的表情,輕輕的幫助鄭元朗站好,規矩的向鄭毓廷行禮。
「你是我娘特地請進府的?」鄭毓廷淡漠的問她。
宋雨薔怯生生的回道:「我是來投靠老夫人的,不算是她特地請來的。不過,照顧小公子的事,倒是老夫人特地安排的……」
鄭毓廷瞇了瞇眼。
承受著他尖銳的審視目光,和刻意散發出的迫人氣勢,宋雨薔仍面不改色。他母親說的沒錯,這個女人夠強。
「你的本事用在元朗身上有些浪費。」想不到他閱人無數,也會看走眼,把宋雨薔當成弱女子,鄭毓廷在心裡自嘲。「你來服侍我吧。」
「啊?」鄭元朗錯愕。
宋雨薔為難的閃避著鄭毓廷冷厲的目光,羞愧道:「我只照顧過娃娃,沒伺候過年紀……老的人,恐怕無能為力。」
鄭毓廷挑了挑眉,生平第一次遇見敢拒絕他的下人。「府裡不需要不聽話的奴才,你若無法服從主子的命令,就滾。」
宋雨薔抬頭,正視侯府的主人。
鄭元朗瑟縮了幾下,感覺到一股不安的暗湧,在兩個大人之間流動。
波濤洶湧。
第二章(1)
他,老了嗎?
鄭毓廷思索了片刻,一時竟想不起他目前到底是幾歲?
從不曾在意過歲月流逝的他,反常的坐在花廳內,獨自追溯著過去,在回憶中尋找著他時常忽略的往事。
守在附近的下人,偷偷交換著納悶的眼光:他們家侯爺從不發呆的,今天是怎麼了?
「兒子,你在發呆?」老夫人進了花廳,見鄭毓廷心不在焉的坐著,當下訝異道:「出了什麼嚴重的事?」
「……」
「哪有水災?哪裡乾旱?或是,你又得去打仗了?」
鄭毓廷冷淡的搖頭,他不過是在沉思。
老夫人扯了扯嘴角,「聽說你約了元朗在花廳用晚膳,我來湊湊熱鬧。」
「晚膳時間未到。」他想獨處。
老夫人不解的端詳兒子。「你有些不對勁,在想什麼呢?」
「我幾歲了?」
「這是啥問題?」老夫人愕然。「你剛到而立之年,三十歲呀,怎麼連自己的年紀也忘了?」
鄭毓廷無語,心想宋雨薔大概十六七歲左右的年紀,和豆蔻少女相比,他確實是老了。
「你總是繃著臉,沒有表情,明明三十出頭,看起來卻像年紀一大把的老古板。」老夫人感歎道。
鄭毓廷彷彿沒聽見母親的話,兀自喚下人去請小公子過來用膳。
老夫人覺得沒趣,不知該如何與兒子攀談,自己無聊的低聲嘀咕:「比方說雨薔那丫頭,總是裝得一副羞澀柔弱樣,明明都二十六歲了,卻像十六歲少女那般年輕。」
鄭毓廷猛地盯住老夫人。
「你看啥?」老夫人被他遽然發光的眼神嚇住。
「二十六?她有這麼大的歲數?」
「是呀,只要你和她一樣笑口常開,你也會顯得年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