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這麼陰沉好不好?想說什麼就直說,你的笑法,真令人毛骨悚然!」林士銓的語氣暴躁起來,因為惱羞成怒。他以為會看到傅海悅哭泣或驚慌的模樣,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她,卻深沉得令人害怕。
「我想那位記者小姐的笑,應該比我甜美百倍,祝你們幸福。」
淡淡說完,她轉頭便走,任海風揚起她的短髮、衣角,一派瀟灑,像是不在乎任何事。
她習慣樹立起這樣的武裝,不停催眠自己,她不在乎、不在乎、不在乎……
事隔多日,相似的一句話,讓兩個不同男人說出來,效果居然是十萬八千里。
一個她真的毫不在乎,另一個卻讓她心弦為之震盪,久久不歇。
時空回到了大學圖書館,她兼職打工的地方。好幾年了,館方始終沒有把她升做正職的打算,隨時可以要她走,她也不在乎。
而這一切都不在乎的武裝面具,終於在晏予書第五次到訪時,開始產生裂痕。
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他時,裂痕就出現了,只是傅海悅一直刻意忽視。
「嗨。」又是那麼輕鬆的語氣,好像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似的。「小姐,今天心情怎麼樣?」
這人真的不用上班、不用工作嗎?度假這麼多天?而且還天天跑圖書館,找人搭訕聊天?!
偏偏她今天心情很不怎麼樣。
「好像不太開心哪。怎麼了?」晏予書走到他慣常站的位置,還是老樣子,斜斜靠在櫃檯邊。他好像從來沒有端正坐過或站過,總是帶著一股閒閒的慵懶勁兒。
傅海悅就不一樣了,她背脊挺直,纖瘦身子繃得緊緊的,在他面前,她從來無法放鬆。
「沒什麼特別的事。」她輕描淡寫回答,不肯看他。「只不過……跟所有人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哦?什麼事?說給我聽聽怎麼樣?」
「就是一些很普通的,生活沒有目標,被『男友』甩了,工作上,隨時有被解雇的可能……每個人都有的煩惱。」她聳聳肩,口氣平淡。
晏予書瀟灑笑臉微微一僵,立刻抓到他關切的重點,「你有男友?」
「你不知道?」傅海悅紅潤的唇彎起嘲諷的弧度。「看來,你在鎮上這幾天,聽得還不夠多。」
「你是說,你父親以前的機要秘書,也是現任鎮長林先生?他真是你男友?」晏予書的濃眉皺了起來。「他至少……也有四十歲了吧?」
傅海悅聞言,笑了出來。
她笑起來真好看,本來細緻秀氣的五官,登時嫵媚了起來。
「他今年三十五歲。」
「我不信。」晏予書直截了當的說,拒絕接受。「他沒那麼年輕。他若三十五歲,那我大概大學才剛畢業。」
傅海悅咬住下唇,試圖忍著,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跳躍著忍也忍不住的笑意。
「咳咳!」
他們在外面閱覽室低聲說話,而隔著一道門,她的上司柯主任清了清喉嚨,清楚表達出他有些介意的訊息。
晏予書是貴客,那麼,老闆針對的,當然就是上班時一直閒聊的她了。
傅海悅歎了一口氣,收拾起蕩漾的笑意,回到那個清冷而淡漠的模樣。「還有什麼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要去忙了。」
「有。」他把手上的一大疊資料交給她。「我是來還東西的。這次到這邊,很感謝大家的幫忙,收穫良多,謝謝。」
聽他的口氣……傅海悅忍不住問:「你要走了?」
「是啊。雖然我生活有目標,沒被男友甩過——我沒有男友,喜歡的一直都是女人——也應該不會被解雇,但我還是跟一般人一樣,有工作要做的,不能度一輩子的假。」
口氣輕鬆愉快,故意學她說話,想逗她開心,傅海悅卻越聽越悶,一種無法解釋的悶.
因為他要走了。
這幾天來,她雖然待他總是淡淡的,但是心裡非常清楚,晏予書是個極有魅力,也對她非常好的男人。
他沒被她的冷淡嚇跑,總是耐心聽她說話,還常常設法逗她笑,卻又不像某些白目一樣,說沒兩句就提出邀約,甚至動手動腳。
簡單來說,外表是個花花公子,骨子裡卻是個有禮貌、有風度的紳士。
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中,還沒遇過這樣的男人。
當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冰霜般的武裝,已經出現裂痕,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寂寞的表情。
很淡,稍縱即逝,可是晏予書敏銳地察覺了。
當下,在千分之一秒中,可以說是連考慮都沒考慮地,他作了一個決定。
下一秒,他把決定說出口。
「我走之前,想去傅家的舊地看一看,拍幾張照片.」他盯著她,眼神出乎意料的認真。「你陪我走一趟,可以嗎?」
「你到底為什麼對傅家這麼有興趣呢?」傅海悅極為不解。「何況,那裡雖然已經荒廢多年,但還是私人產業,你不能說進去就進去。」
望著那張表情嚴肅的俏麗小臉,晏予書在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
私人產業……
她還不知道嗎?傅家的地,很快就不再是傅家的了。
而他,要當這個壞人,把事實告訴她嗎?
不要吧,暫時不要。他還想再看看她罕見的甜美笑容,想再輕鬆的和她閒聊瞎扯,想故意逗得她好煩、好無奈,貪看她想生氣又不好意思的模樣。
性感的唇一扯,晏予書露出充滿魅力的傭懶微笑,「所以要請你和我去。你也姓傅,到自己家的土地走走,絕對不會有問題,不是嗎?」
他說起來是合情合理,只不過……「對你來說是很方便,但是,我呢?」
「你……」他略略傾身,專注望進她黑白分明的眼,壓低了聲音,「你不想跟我去嗎?我都要走了呢。」
不過就是一個陌生男人,來這小鎮度幾天的假,現在要離開了,她為什麼要覺得不捨和惆悵呢?
而這莫名的不捨和惆悵,為什麼會轉化成一股沒來由的衝動,讓她點頭答應呢?
她沒有答案。
第三章
他們在幾乎完全荒蕪,雜草長得到處都是的傅家舊址,從傍晚走到天黑,直到夜幕低垂,四下都暗了,伸手不見五指時,才離開。
晏予書對什麼都有興趣,哪怕是頹敗的地基、只剩半截的磚牆、已經幹成一個大窟窿的蓮花池……他都一一走過,細細研究,甚至還反客為主地教導傅海悅哪兒是門、哪兒曾經有迴廊、哪兒又栽種了一整片的木蓮,只是混雜在各種茂密雜木中,看不出來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啊?」她跟在他高大的身影後,忍不住咕噥,「我是本地人,這兒還曾經是我阿公家,我都沒這麼熟!」
晏予書只是微微一笑,神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得小小的紙,展開了給她看。
「跟你說個秘密。」他俯頭過來,在她耳邊低聲說:「其實,我有帶小抄。」
誰讓他靠得那麼近的?害她耳根子開始發燙,不,不只耳根,而是整個人的體溫猛地往上提升好幾度。
拿出來的小抄,居然就是那一系列鉛筆畫作,縮小影印之後,方便攜帶。
「我一直想找這些畫的原畫者。」他的眼睛離不開手上的鉛筆寫生,自言自語的說著。「如果可以找到的話……」
「為什麼非找不可呢?」傅海悅困惑了,「依我看,這些也很普通,隨便有點基礎的都能畫。何況,畫出來不過是想像、捏造的景物,你為什麼如此執著?」
「也不是執著,而是畫中的氣氛……」說著,他搖了搖頭。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模糊感覺,又有什麼好解釋的呢?所以他也只是笑笑。「算了,不說這個。你看那邊,那是柳樹嗎?」
「應該是……」
就這樣,兩人漫步在一片廢棄荒蕪中,遠離塵囂,最近的大馬路也在五百公尺之外,根本聽不見車聲,只有隨風擺動的芒草中,偶爾有著不知名的蟲鳴。
……和她自己的心跳聲。
在往回走的路上,晏予書一面和她閒聊著,一面順手拔了根芒草,像逗小貓一樣逗著她。癢癢的感覺真惱人,她揮開芒草,橫了他一眼。
「別抓。」見她不自覺伸手,把雪白的臉蛋抓出淡淡紅痕,晏予書立刻制止。
「可是會癢……」
晏予書長腿一跨,拉近了兩人間的距離,芒草丟了,堅實大掌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眼睛閃爍著野性難馴的專注光芒,與他平時帶點痞、帶點慵懶的味道完全不同。
下一刻,他已經俯下頭,一個溫柔的輕吻,落在她的臉蛋被抓紅了的地方。
他的唇,線條那麼陽剛,觸感卻是那麼柔軟。
「謝謝你今天陪我。」深濃到化不開的暮色中,他低沉的嗓音彷彿有著魔力,讓她暈沉恍惚,根本無法思考。
晏予書的假期,結束在一個純情簡單的吻,之後,他駕車離去了,而傅海悅重新回到了現實。
夜色中,她安靜地走向自家所在的小巷,帶著一點暈眩,恍惚。若不是手上的那根芒草,以及還留在臉頰的溫柔觸感,她會以為自己只不過是作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