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灣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訂了機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時,是晚餐時分。
父親見她回來,驚喜地給了她一記擁抱。她陪父親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況,父親問她:「這次是真的倦鳥歸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韞應該會很開心,他等你很久了。」
父親說,他現在慢慢放權給女婿,再過幾年也許就可以退休了,將來女婿肩上扛的責任會更重,但這男人的能力夠,也扛得起。
有一陣子他分身乏術,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買了間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過來就在那裡休息,省了來回奔波,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和父親聊完,杜宛儀回到房裡,已經是晚上十點。
房裡的擺設變化不大,她的物品都還擺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個房間靜得只剩桌上鬧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偌大的床一個人躺上去,光想像就覺得太空了,很難睡得暖吧……
以前的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呢?
他回到房裡來,先洗澡,她替他準備換洗衣物,然後兩個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業雜誌,她看她的文學叢書,有的時候,她也會小小耍賴,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雜誌。
有的時候是依偎著,聽聽音樂,沒有話題地閒聊。
「你都沒有送過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議。
「不適合。」
哪裡不適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時他也沒送過啊!
「我記得你最喜歡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愛的證明。「難道你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實事求是,要送就送對方喜歡的,否則送了也沒什麼意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會以為他要去佈置喪禮會場。
「……」她無言片刻。「那珠寶首飾化妝品,總有一樣能送的。」
珠寶首飾她哪樣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於化妝品……
「有人告訴我,千萬別送你的女人化妝品,否則你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認真地回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說笑,但還是讓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幾下。
就算不做愛,也能感覺比肉體激纏更貼近,一種幽微入心的溫存,那時從來就不會覺得房間太靜、床太空……
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心情,數著秒針的走動度過黑夜?
一股衝動使然,她轉身朝外頭飛奔,搭了出租車去找他。
爸只說了這條街,還有大樓的名字,並沒有說是哪一層樓。
杜宛儀站在對街,仰頭看著眼前的高級住宅,手機在掌心裡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擬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手機忽然在掌心裡震動起來,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邊傳來的卻是妹妹的聲音——
「姊,我剛剛打電話回去,聽說你回來了?太不夠意思了,居然沒告訴我……」沒讓她有機會辯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議一長串。
她漫應了兩句,心裡頭掛念著另一個人,連忙說:「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你,見面再說。」掛了電話,她拇指移向「1」的數字鍵,正欲按快速鍵撥出,但相偕走出大樓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本能地背過身,隱匿在行道樹後。
很不願意,但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是夏書郡。
她可以理直氣壯站出去,質詢他為什麼會與她在一起,還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來,可是她沒有。
很多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問了,只是徒惹難堪。
他們在門口分別,夏書郡朝她的方向走來,低著頭翻找包包,拿出手機撥號,由她身邊經過時,她聞到一陣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這味道她很熟,與家裡用的一模一樣,是英國進口的,國內買不到,但是有一種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緩精神,她總是不嫌麻煩地上網訂購,即使人在國外,家人的飲食、生活習慣,也會一一交代管家打點好……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腦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爸以為他忙公事,另購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來,不是這樣的。
沒有什麼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邊一直有人陪,無論是有她之前,還是她離開之後。
她不在,他或許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時時關切她的情緒,她這個太過依賴、生命中完全以他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過去一定讓他倍感壓力……
推開房門,一室明亮光源喚回她些許意識,她恍惚思考,剛剛……有開大燈嗎?
「你去哪裡?」微沉音律,總算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為,他今晚應該不會回來……啊,對了,夏書郡走了。
「你去哪裡?」傅克韞又問一遍。
「找小妹,很久沒見面了。」不久前接到的電話,讓她出於本能冒出這樣的回答。
「是嗎?」他不說話了。
撥電話回來叮嚀爸爸吃藥,得知她歸來的消息,他滿心迫切地趕回來,卻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來,第一個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見的人,也不是他。
各懷心事躺在同一張床上,凌晨過了,他沒有絲毫睡意,心知她也沒睡。
他實在不想小家子氣地計較這種事情,分開那麼久,夫妻共眠的頭一晚,應該是耳鬢廝磨、溫存傾訴別後種種,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同床異夢,背對著背冷漠獨眠。
他歎了口氣,率先軟下姿態,回過身張臂擁抱她,然後立刻感覺到她渾身僵硬,親吻她的唇時,她別開臉,伸手推拒。
「不要……」
「為什麼?」她現在連他的親近都會感到不自在了嗎?
心沒有飛離,感情仍在,那為什麼,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疏離?
「我很累,不想——」
沒等她借口說完,他直接打斷。「你還在生氣?」
「沒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該讓別的男人吻她,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
「我沒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過身,傅克韞氣悶地瞪她。「你堅持跟我嘔氣是嗎?」
他都先向她低頭了,她究竟還想怎樣?
「……」
她擺明了不想溝通!
「隨便你!」一股氣冒出頭,他用力扯過被子,背過身不再理會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氣,能夠為她做的,他已經讓步到極限,她硬是要認定他虧欠她,死死抱著八百年前的心結不放,那就隨她去,他絕不再為她妥協。
被子讓他扯過去了,夜裡有些冷,她靜靜蜷臥在角落。
躺在同一張床上,她聞得到他身上沐浴過後淡淡香氣,不願去想,卻仍是無法控制腦海的思緒。
他洗過澡後才回來,帶著和夏書郡一樣的味道,她無法不去揣測,什麼情況下會讓一男一女同時沐浴……
她沒有辦法,只要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會這麼想,沒有辦法讓他抱她、親近她……
「我想找點事做。」回台灣後的一個月,她在晚上用餐時突然說。
「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問問身邊——」
「爸,」杜宛儀輕喊。「我學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環,也能憑實力在社會上生存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將她保護得太好。從爸爸到傅克韞,她的世界太狹隘,這對被她所專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心理負擔。
「我自己有計劃,之前在法國讀書的幾個朋友,邀我一起開藝廊,兼任企劃總監,我覺得可行。」
「這麼積極?」杜明淵頗訝異。「跟克韞商量過了嗎?」
杜宛儀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點到名的傅克韞僅是抬一下眼皮,繼續細嚼慢咽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聲說。
事實上,她根本只說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麼商量。
他當時只淡淡地哼一聲,她無法在他臉上找到更多反應,對一個表現得很無謂的人,她實在沒辦法說更多。
「爸,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話題就此結束。
第7章(2)
用完餐,她先行回房,杜明淵這才壓低聲音問:「你同意?」
傅克韞不以為意地笑。「您沒聽她說嗎?她已經不是以前的杜宛儀了,我要真說不,對她就會有影響嗎?」
不會。
他心裡清楚。
傅克韞擦擦嘴,由座位起身。「我吃飽了,爸慢用。」
杜明淵皺眉,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面露憂心。
這對夫妻之間存在一些問題,他已經無法分辨,是出在克韞還是宛儀身上,又或許說——
夫妻倆問題都很大。